哪怕心中有了计较,姚韫真却并未贸然采取行动,而是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遍。
原因无他,县衙里的关系盘根错节,不光有县丞、主簿、典史,还有六房胥吏并一众衙役等等。
六房分别为吏房、户房、礼房、兵房、刑房和工房,其余还有承发房和架阁库等由于不及前者重要,故而没算。
慈幼局一事便是户房管辖的,但户房可不仅仅管这个,户口、田粮、税收、粮储、黄册等都由他们管,可谓掌握着一县最重要的政务,慈幼局仅算其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点儿。
小吏们是有编制的,可编制却有数量上的限制,县衙事情又多,难免得另外招人,招来的这些人没有编制,按二十一世纪的说法,就是编外合同工。
唯有一件殊途同归,不拘是有编制的小吏还是没有编制的合同工,俸禄都少,不过能享受一定的优免,譬如免去自家田地的部分赋税,还可以免去力役,对于大户人家的子弟来说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尤其,当某些人还能通过职位捞到油水的时候,宸朝县衙编制的含金量就更上一层楼了。
姚韫真怀疑慈幼局的事情就有人从中捞了油水,而且还是两头捞,县衙这头捞捞批给慈幼局的资金,慈幼局那头,便唠进入局中名额的钱。
论理说,谁人会花钱把孩子送进慈幼局呢?
慈幼局收容的一应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谁平白给自己添晦气?
这就又要提到宸朝的一项政策了,凡是慈幼局的孤儿,均由县衙负责给其安排出路。
如何才算出路呢?其一,领养是免费的,慈幼局不能索要钱款,但领养有条件,不允许由戏班、娼馆、马戏者认养,亦不准被认养去当奴才仆人。
其二,若男子无人领养,则需要为其安排一份工作,不准死契卖身,至于最后是去做人家的长工还是其他,全看个人运气。女子么,常常会被领走做养女或养媳。
要知道,多少壮年男子成日在地里刨食,不比给人做工挣得多,还有各种税收。倘若家中生的多,又负担不起未来的各种开支,还不如给钱送进慈幼局来得方便。
那些小吏心中有数,收的钱大部分或许不多,可人选却一定会好好挑。
若遇见个混不吝或者大嘴巴,转头嚷嚷出去,他们的差事没了还小,要是被县令责罚,死了可没地儿找理去。
不错,死了,宸朝小吏们在律法上地位那叫一个卑微,寻常良民犯了死罪要处决,县官还得奏报刑部,再三核实才能行刑。
换作小吏,县官大可以先处决了,再奏报刑部。只要并非含冤莫白,多半后面不会有事。
这应当也是何大口中所说的“有背景”,小吏的背景难道就不算背景了?
总的来说,她甚至姚家对上在南江县浸淫多年的胥吏们,不一定讨得了好。
方县令就不同了,他作为县衙最高领导,天生具有压制的权力,行事上比起她们不要方便太多。
而且,方县令才是最后的受益者之一,由他出面,合情合理嘛!
姚韫真打定主意,就决定抓着方县令想要迫切做点政绩的心理,给他旁敲侧击了一通。
“抚恤老幼?突然做这劳什子事情干什么?”方县令从文书案牍中抬起头,好奇问道。
姚韫真颔首,“方大人,州府转运司那迟迟没动静,我这不是焦心吗?民女生怕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派了人来,咱们全然不知。您出面抚恤老幼,给自己提一提民间的声量,这样,就算上官派人暗地里走访,听到的一应是您的好名声,岂不妙哉?
想来,在私铸钱币一案上,多多少少会通融几分。不过,以上都是民女一人之言,兴许受眼界所限,有没考虑到的地方,还得您自个儿拿主意。”
方县令被她说得心动,捋了捋胡须,装模作样道:“本官以为此计不错,姚夫子,你觉得呢?”
您都说不错了,我还能唱反调啊?姚士弘硬生生控制住撇嘴的冲动,憋出一张笑脸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晚生亦赞同大人的判断。抚恤乡里老幼,总归是个保险的做法,等闲不会出错。”
呵呵呵,他明明要打压姚韫真这煞星的,现在却还得附和她的主意,真是太糟心了!
方县令点点头,“既然如此,姚姑娘,你是否已经拟定了章程?本官该做什么啊?”
姚韫真递上一份书写好的文牍,“大人,您看,民女想到了两种方法,第一种,您亲自带着准备好的税米等物事下乡,发放给年长的老人和多子家庭,这里是我初步筛选的名单;第二,您视情况给名单上的家庭优免去一定的苛捐杂税,比如……”
她第二条的话没说完,姚士弘赶紧打断,“免税之事还是算了吧,咱们这次免了,下回还要再免吗?若不免,只怕那些刁民会心生怨怼啊!”
姚韫真可真会给他找事儿,优免的人到时核算税收,他的差事又多了几分,不成不成。
方县令转念一想,是这个理儿,“嗯,的确,本官手中虽有一定的税收优免权力,却不好轻易给出,否则人心不足蛇吞象就不美了。”
他们的反应正中姚韫真下怀,可她不能笑,反而诚恳地福身一礼,做足了谦虚的姿态,“还是大人和爹考虑周到,我毕竟年轻,想得太简单了。”
方县令虚荣心满足,和蔼地说:“无事无事,本官心如明镜一般,自然通透许多。”
姚士弘则完全不相信姚韫真的反应,又在做戏了,呵呵,当他看不出来?煞星头一遭暴露真面目的时候,做戏做得比现在还厉害呢!
姚韫真继续把话题拉回正轨,“既然如此,大人不妨选择送一应物资给乡里老幼,以示体恤。”
方县令稍微瞟了一眼名单,俱是什么村什么乡的,想到要出城,瞬间有点子犯懒,“侄女啊,我看你这上头的村五花八门,恐怕离的都不近吧?”
姚韫真:“对啊,您学富五车,想必清楚如今长寿的老人多难得,一个村里出上两三个顶天了,而要让您贤名远播,我特地挑选了好多个不同的村,如此,才能有成效。”
方县令嘴皮子抖了抖,他并不想那么折腾啊!来来回回,乡下都是土路,石子更多,他的屁股一准得碎成八瓣。
可碍于自己的形象,方县令又不能把这话宣之于口,唯有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姚士弘一见他的脸色,马上理解了方县令的欲言又止,替他开口,“韫真,太过奔波了,能在晚上宵禁前回来吗?大人身为县令,要以身作则,不能破坏宵禁的规矩。假如不能回来,大人的安全又怎么保证?你净出馊主意,再想想别的法子。”
方县令借坡下驴,顺手打了个圆场,“唉,姚夫子莫太苛刻了,年轻人思量不周乃常有的事。姚侄女,你再想想别的,能不能就在县里把事情办妥当了?”
姚韫真暗戳戳翻了个白眼,扭头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好,县里、县里……咦,我记得爹从前在县学读过书,对县中见闻远胜于我,爹,你可有旁的想法?”
姚士弘正在看姚韫真的热闹,被她冷不丁一点,哪里想得出什么东西,只有唯唯诺诺敷衍两句。
方县令清楚他的本事,大手一挥,“侄女,姚夫子不善此道,不活络,还得靠你,你再费神想一想。”
不活络?脑子不活络?姚士弘几欲吐血,他在县令眼中的形象何时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