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比起店小二更经得住风浪些，没有失态，但也控制不住地双目圆睁，惊讶非常。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气虚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姚姑娘年纪轻轻，竟成了食肆的东家。老朽在此见过新东家。”
他拱了拱手，又狠狠拍了身边几欲遁地的店小二一掌，“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东家见礼，愣着做什么？”
那小二浑浑噩噩地给姚韫真行了个礼，其他送菜的伙计也跟着朝姚韫真拱拱手，之后就一道被掌柜遣出去了。
掌柜自己却没走，犹犹豫豫地开口，“老朽多嘴一句，敢问新东家，您稍后可要去看一看食肆里外？忙完中午这阵，大厨就空闲下来了。”
姚韫真摇摇头，“今日不必了，往后自会通知你。”
方巧蝶立刻替她补充未尽之言，“你下去吧，我们今天单纯来知会你一声，旁的回头再说。”
既然新老东家都说到这份上了，掌柜唯有扯出一丝笑意，识趣地退下了。
他刚到一楼大堂，便被一群伙计团团围住，掌柜烦躁地摆摆手，“滚滚滚，正是饭点，还不赶紧上菜去？见天儿的偷懒，一群懒骨头！”
被他一训斥，有三两个听话的回去继续干活了，剩下的老油条则没动弹，他们多少和掌柜沾亲带故，七嘴八舌开口问了。
“掌柜的，新东家来了，咱们还能在食肆待吗？”
“对啊，说书人经常讲，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我们这些老伙计是不是要被踢走了？”
掌柜被叽叽喳喳的问题弄得心烦意乱，一个都不回答，转身拂袖而去。
见他走了，伙计们自知打探不到消息，也就各自散去招呼人了。
唯独掌柜的侄子仗着自己素来备受叔叔宠爱，悄悄跟了上去。
“叔叔，您刚刚留下，东家们和您说了什么？我、我不会被新东家扫地出门吧？”
掌柜冷哼一声，“你？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扫地出门，还管得了你？你那双招子长在了脚底板上？以前惹惹市井小民就罢了，今儿怎么会刚刚好惹到食肆的新东家？”
侄子满心委屈，“我如何知道她是东家？您瞧她那身衣裳，不就是普通百姓的样子？方府的少爷小姐真不要我们食肆了？”
“那还有假？你当方少爷说话和你一样，像放屁似的？他都说要换东家了，一准儿板上钉钉的事，早晚而已。”掌柜越看自己的侄子越不顺眼，重重掐了他一把。
“原本，我还能腆着老脸去求求少爷小姐，让我继续给新东家做掌柜，有他们出面，姚姑娘少不得给几分薄面。现在好了，通通被你搅黄了！你个败家玩意儿！”
侄子被掐得龇牙咧嘴，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我可背不了这么大的锅，方家要卖食肆，根子上还不是因为赚的钱太少了？那赚的钱我也没拿着啊！不是您拿……唉哟！”
掌柜忍无可忍，照着他的屁股使劲踹了一脚，“滚得远远的！再多说一句，咱俩都得去见你太爷爷！”
食肆来来去去人这么多，万一被人听到了，他还能落着好？
老东家如今可是他们南江县的父母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从前天高皇帝远，他们心照不宣做做手脚还行，谁能料到方老爷忽然来做了县令？一朝强龙变作了地头蛇，掌柜登时心虚不已。
改账簿、吐银子肯定不行，南江县没有任何新鲜际遇，钱如何会一下子多起来？那不等于不打自招，明明白白地告诉东家，他们往日中饱私囊了吗？
于是，不光食肆掌柜，其他铺子的掌柜都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糊弄下去。
可糊弄糊弄着，人家嫌钱少，直接釜底抽薪，转手把铺子卖了。
这下好了，掌柜傻眼了，但他过去捞的不少，真要脱开手不做，仔细想想也能接受。
侄子和他不同，手头没捞多少钱，平白丢了差事，仍旧不太甘愿，怂恿道：“叔叔，咱们要不要去打听打听新东家的来历？投其所好，若成功了，她让我们依旧留下，岂不皆大欢喜？您方才瞧见了，她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娃娃……”
“年轻的女娃娃”姚韫真并不知道叔侄俩的小九九，知道了她亦不在乎。
她一一吃过八仙桌上的菜，不由得赞赏起厨师的手艺来，难怪店小二的态度差，生意却不差。
如此，她尽可放心了，哪怕食肆关了，厨师们也不愁找到下一份工。
古往今来，有一技之长的人才，终归是吃香的。
在场没有长辈，方巧蝶就抛开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同她聊起《松溪志》来。
方君寿静静听了一会子，放下筷子，温声道：“《松溪志》？听起来倒颇有意思，不曾落入市面上许多话本子的窠臼。姚姑娘，不知巧蝶看完后，可否借我一观？”
姚韫真：“可以啊，话本子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看的人越多越好，话本的作者约莫也这么想。”
方巧蝶本有几分不舍，听她这么说，不舍的情绪顿时消失，“好吧，等我看完，就让春雪送去哥哥那。”
方君寿瞧见她的情状，心下好笑，“放心，我看完即刻送还给你，最近我在看幕学书，也颇有几分意趣，你要不要看看？”
姚韫真额上冒出一个隐形的问号来，幕学书？是她看过的那些吗？那种实用工具书……颇有几分意趣？
方巧蝶将信将疑，“是吗？幕学……是教人做幕僚的？这种书真的会有意思？哥哥，你莫要骗我。韫真，你看过幕学书吗？是不是真的？”
姚韫真紧急喝了口茶，开始胡说八道，“这个……我曾听人说，一千个人看书，对于书便有一千种想法，各不相同。我认为有趣的，旁人则不一定这么认为。一本书是否合你的口味，你略看几页便清楚了。
不合你口味的书，饶是有几千几万人说它有趣，亦是无趣。”
方君寿微微勾唇，笑意不明，“是极是极，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譬如，幕学书中说，为人幕僚者，不可不立品，不可失其德行，尽心尽言，正心洁守……又譬如说，能否做到以上这些，和交友慎重息息相关。
交友不慎，应酬容易泛滥，花钱倒还是小事，若不花钱欠了人情债，才是大事。”
方巧蝶不明所以，懵懵懂懂说：“哥哥，书不必给我看了，听你一说就很无聊。”
姚韫真暗暗点头，幕学书确实挺无聊的……等等，他是不是点我呢？
姚韫真狐疑地看向方君寿，当初可是你找我来教你妹妹的，我没做亏心事，不至于忽然点我吧？
方君寿满脸真诚，冲她一抬眉：自然不是你，我说的另有其人。
姚韫真松了口气：不是点我就好，别人我不管……且慢！
除了她，和方家沾边的，还剩下谁？
当然是只剩下在县衙当实习的幕僚的姚士弘了啊！
交友不慎……应酬泛滥……好你个姚士弘！你不是天天回家装报喜鸟，说自己一切顺利的吗？
鬼知道他又偷偷和哪起子人交上朋友了？方君寿既然下场暗示，说明交朋友这件事没姚士弘想得那么简单，说不准，还会影响到他转正！
好好好，一不注意，就悄悄给她捅个篓子是吧？
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干活，让她省点心呢？
姚、士、弘，给我等着！
姚韫真面上稳如泰山，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要回家仔细敲打敲打姚士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