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略抬下颌要他免礼:“举手之劳罢了,天下不合心事物者众,施二公子无须盼着本宫日日开心,若真要盼,便与本宫一道同盼这山河百姓能平安吧。”
他喉头哽住,收礼后轻声道:“小臣明白了,公主殿下早些安寝。”
“嗯,施二公子也是。”她拥着稀里糊涂的许知年转过身。
她好像一池永望不见底的澈潭,有哭有笑,有怒有嗔,哪怕伤怀也充满力量。
从子午峪回来没两天,祖父就带了道陛下的指婚制来,显国公大房长子施晋卿与彼时还是博陵侯的赵廷师小妹赵疏桐的婚事。
赵廷师虽以前给晋皇帝效过力,但他们赵家在陇右却也算半个名门,且赵廷师军功赫赫,显见得再过几年也能进上柱国封国公了,而且这桩婚事还是陛下亲指,真真于他们施家而言,要多有脸面就多有脸面。
施大娘子连连夸赞公爹厉害,既会教养孙辈,还能给他们弄来这么体面的婚事,施青也高兴,说这桩婚也算顶合适的了,家中便热热闹闹地筹备起他大哥的婚事来。
王氏晓得他家这桩婚也来祝贺,在屋里和母亲一起对礼单,他在边上做陪,施大娘子什么也不懂,王氏却偏偏什么都晓得,俩人聊着聊着又被她带偏聊朝政上去了。
她沉吟了下小声分析,你公爹当年跟着陛下打仗,如今的赵将军却是跟着平阳公主,这桩婚本来也没什么,可就是陛下所赐,这就有些奇怪了……我看陛下哪,他应当故意在把门户小些出来打仗的将军和那些百年世家分开来,你公爹不是说公主如今准备在京长住了……若这么看,陛下应当快立太孙了。
我知道,就算陛下不立太孙这龙椅也肯定是他的,可只有立了,才能安排后边的事,让公主从东宫就开始辅佐,但我们关起门来悄悄说,我以前也觉得这事板上钉钉,可现在呐,万事都说不准的……
就按理来说吧,咱们肯定都觉得公主一定向着陛下的对吧,陛下也这么偏疼公主,可你看看公主这回在殿上直接和陛下为了成婚的事闹起来,亲父女吵架,虽说公主想不嫁人就不嫁,这么个找不出漏的公主想给驸马爷守节也常见,可我总觉这事不大对头。
你想啊,公主不想成婚,私底下和陛下说不就成了?公主以后要给小皇孙辅政,起码要全心向着陛下陛下才放心是吧,偏偏她要当着满朝文武在殿上吵,这架都不像吵给陛下,像是吵给外人看的。
……不简单啊,你们说,公主以后会不会做皇帝?
施大娘子和他俱吓了个跳,这天下哪有女皇帝这种事出来的,王氏却摇摇头不置可否,我小时候就想过这天下凭什么有的事男儿做得女儿便作不得了,始皇帝出来前这天下还没有皇帝呢,这不后头也有了?
你们说,公主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怔了怔,公主殿下一心为天下,自然是要山河百姓都平安啊。
王氏连连点头,对嘛对嘛,你看,她赏东西大方,自个管的地方课税松泛,我想着她应当不在乎金银多寡的;
这回又她又因为驸马的事吵翻了天,二十几岁的姑娘直接下毒誓不嫁人了,她根本不要夫君;
而且,听说她回京都有三四月了,你看她上一次楚家没有,就跟她没生过这个儿子似的,我看有些新进的官员,连公主还有个儿子这件事都不晓得的;
莫说夫君儿子,她在营里半点闹出来的风流都没有,二十来岁的女人,连……那玩意都无欲无求得很;
你们看,她不要钱利,不要男女情爱,不要儿子,甚至都不要和陛下的父女脸面,这这这……什么都不要,只要天下人的平安,要么是和尚,要么……就是圣上啊。
可再反过来说,当皇帝的不怕底下的官员贪腐结党,贪得多了皇帝一抄家,这钱还不照样归国库?结党一查不就全诛了?皇帝最怕什么,最怕臣子没有软肋!
臣子贪财,用钱就能安抚好;挂心娘子母亲的给诰命拉拢;心疼儿子的给荫封,把地方官的小孩家眷留在京里当人质,可公主她……她没有软肋啊!
我告诉你们,什么都不要,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
这种人只有自己做皇帝才会自觉对得起这江山百姓的,且等着吧。
信我的准没错,我看得这些东西比在朝的丞相都明白!这天啊,说不准连以后的阴阳都要变了。
施大娘子压根就没听懂。
他仿佛听懂了一点,听得胆战心惊。
可后来发生的事真真和王氏说得一字不差,没过多久,祖父昨儿还在家里说陛下明儿就会下立太孙敕了,结果睡了一觉起来,下的居然是立皇长女妤为皇太女的昭告天下敕,连大赦天下,修道观二百佛庙八十祈福的制都下了。
而且,明日就行皇太女册典,要求诸臣前往含元宫观礼。
那场叫作“辰门之变”的宫城政变,后世说得凶杀淋漓,但于他这个住在京里的当世公子哥而言,居然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平阳公主变成皇太女而已。
祖父还叹了口气,怪道那天牛存懋问他想不想再打一场,他还以为打什么呢,居然是在宫里帮公主造亲爹的反。
百姓对女人将来要当皇帝半点负面反应都没有,恰恰相反京里有些商铺还张灯结彩闹庆祝活动,据说消息传到陇右道和江南道,不少百姓设香案对长安跪得虔诚,最离谱的就是突厥的几个部族并着契丹,居然紧赶慢赶地送国书庆贺平阳公主作皇太女来了。
据说陛下被女儿气得在立政殿呕出了二斗的血,他在家中望着四方角角的天,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就好像女人当皇帝,多骇人听闻,但那个女人是平阳公主……听起来,居然比那个小皇孙可靠多了。
虽他知道公主……不,皇太女殿下根本不需要他盼望她日日开心的,可他还是盼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