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女皇还记得他未入东宫时的事,不由得贴地近了些,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施郎领旨。”
晨起时天光熹微,他按着规矩跪身伺候女皇换朝礼袍,她自个将平天冠抄起戴了,指尖划过正在挂玉佩的他的面颊,挑起他的下颌逼他将头抬起,见着他嘴角那半圈浅浅牙印又笑了,用指轻轻抚过:“疼了?”
“陛下若心疼,施郎便不疼了。”他望着她虽有浅纹却依旧锐若利剑的凤眸,“陛下早些上朝吧。”
回淑景殿时内侍和婢子见着他嘴角的印也都惊了惊,他垂眸笑着摇摇头:“我自个弄的罢了,先陪我把蛐蛐笼给编了。”
彩绣连忙应了声,去内殿将昨日只编了个底的笼子并着竹片条都拿出来,他坐在桌边,按着小通子的指示将片片竹条去掉毛刺,拼紧对叠包拢。
掐指算来算去,做这深宫里的男人已有好多载,昨夜他抱着陛下小心翼翼地求,实则自己业已人过而立,仿佛少年青葱都混作此消彼长的内耗,然亲眼看着她走上龙阶,看着她满身金黄冕服,看着她一点一点地理清家国朝堂大权在握,阿娘说男儿作女人的妾室多憋屈,可若做她的侍君……
她像遥不可触的羲和,永远能将每一寸的沃土都照得炽热,他不过人生海海里顶凡俗的那个,陪她哭过笑过这么些年,说不上极圆满吧,但也还好。
他仔细端详已编了大半的蛐蛐笼,小通子在边上说什么二皇子殿下下学见着这个定然欢喜,他轻轻点头,忽而想起自己头回碰上陛下的时候。
那年他九岁,她十六岁。
平阳公主大破岭南剑南,跟着恒山王常山王班师回朝,然彼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公主殿下去时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常在她身边的楚公子已变作她的驸马爷了。
显然祖父对公主为何在前线成婚的八卦讳莫如深,说起她打仗的本事却滔滔不绝。
祖父说这回他跟去打仗,能活着回来还挣上个显国公的爵位全靠着公主殿下的恩泽,听到祖父说公主替他披甲上马戴面具包敌军上阵,在南边亲手歼杀的兵马就上千,最痛快的一场居然带了两千精兵围歼了五万岭南野兵,几房兄弟并着父亲叔伯俱傻了眼。
他赞不绝口:“本以为恒山王的箭术已很了得,殿下那手箭才是真厉害,旁人射人先射马,她不,她定要先射人,一箭不能射杀就冲上去补一刀,马儿?连吐蕃赞普的精马她都能劫了来自己用,当年的圣德皇后便巾帼不让须眉,平阳公主青出于蓝得很,骑射刀槊样样都精,若十个牛存懋跑快点或许能克克她,可人怎么跑得过马嘛!”
几个兄弟在祖父的描绘下也多神往,母亲说公主殿下有大恩于我家,这回定要开个宴请她上府,好好款待才可。
祖父连连称是,那日家中开席面的菜式比年节招待同僚的还丰盛,晓得公主殿下欢喜用鹌鹑,家里连鹌鹑汤都备了两道,一道用花胶煨了,一道用灵芝炖了。
因那回只请了平阳公主夫妇,家中就未设分席,只开了张极长的方桌,彼时年纪尚小的他被乳母牵着手往开宴的倚虹阁走,瞧见家中人都围成圈在院外看平阳公主跳剑舞。
他那时以为能和祖父的好友赵国公牛存懋那个腰大十围手绰飞燕比一比的女人,便算没有三头六臂,也要燕颔虎头才可。
然当日天正晴好,沈妤着了身七褶藕丝琵琶丝罗裙,裙摆由木槿与霁红二色竖条轻纱所制,满头乌发虽像男子梳成一把,却未固冠,马尾长辫取出几绺与红缎编成,还戴了个脱兔抢珠正阳翡抹额,上头的圆珠翡翠绿辣雄浑。
她仿佛比祖父还高了半个头,身形健硕,虽有臂袖遮掩,却隐隐勾勒她握剑时整个手臂极漂亮的宽壮纹理,只描眉点唇,未修饰的面肤淡黄带隐隐红晕,手中双剑顺着她的舞姿在她手中横刺正切,呈高低山峦之势。
平阳公主向侧过半身持剑旋得飞速,长辫亦顺着她的动作飞旋,裙摆在她身下转得蓬起,极速旋完后她将左剑丢给驸马爷楚奚越,右剑扔给祖父,拍了下手笑道:“本宫跟着太常寺的舞姬学了两式,如何?”
几个叔伯姨母连连赞赏,父亲还赞什么怪道殿下一手好骑射,手持双剑还能旋得剑光如羿,矫如祥龙的。
“殿下本来就舞得一手好齐光剑,跳跳剑舞自然不在话下。”祖父乐呵呵地赞赏,“殿下,您给陛下瞧过这个没有?”
“我爹?没有。”沈妤接过楚奚越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顺着施青的指引领头往里走,“我爹忙着给我二哥办婚事呢,哪有那工夫,本宫在您家多留留,过会儿回楚家宿去。”
“也好也好,今日的席面有些是外头请了厨子来家里烧的,您在宫里尚食局的定都吃烦了,末将给您备了些新鲜的。”施青笑得慈爱,先引着他们夫妇二人在右首坐了,才理了下衣袍坐在正首。
他那时年纪尚小,坐在哥哥下边听上头大人们与公主夫妇迎来送往地聊了好些,开头祖父施青和她论了会儿粮草辎重,两盘江的大堰为什么造得那么好之类,几个叔伯偶尔才能跟进插上几句,几个叔母听得更是稀里糊涂。
他在下首托着脑袋去看,公主面貌爽利英正,鼻高眼大,坐在凳上敞开胸怀背挺若直松,反衬得驸马爷有些小鸟依人了,母亲忙不迭在边上介绍各个菜式,小厮时不时拿了酒壶给诸位满酒,沈妤拿到唇边自个啜了两下就递给楚奚越,楚奚越笑着帮她饮了。
后来沈妤约莫觉得和他们聊朝事无趣得很,就云淡风轻地提了两句楚郎的母亲仿佛有些风骨痛,她听说吃苡米汤极好,今儿出宫就叫人从尚食局带了些过去,一会到楚家送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