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顺着渭水一路向南,妻子的气色还有些苍白,所幸如今日头已经暖和,她靠在船窗边看着外头静波澜平的河水,光阳穿透照在她的脸上,映得面上细小的绒毛有些发亮,见着他正在望着自己,她张开手挑了下眉。
他走过去紧紧将妻子拥住,唇擦着她在光下透出细小红痕的耳廓,轻轻地贴吻。
“夫君,我有点想阿楼了。”庭悦靠在他的肩怀,轻咬了下唇,“我以为我能做好一个阿娘的,可是你看……如今她留在宫里,等我们回去,怕又要错过她好些年岁,我……我都没好好抱过她几次。”
他的手拨拢了两下她额前的碎发,心口略略收紧,温声道:“我晓得你在怕什么,可如今不似文皇帝当年日日打仗的,太平得很,皇后娘娘亦然会给你我写信说说阿楼的近况,这回陛下就给了你个闲职儿,也是想你好好地养养身子,等身子养好了,我们自然就回京了。”
妻子嗫嚅地转过身,抓着他胸前衣袍的流穂,撒娇道:“悦儿有些想午睡了,夫君把我抱在榻上,陪我眠一眠吧。”
他笑着应声,拦腰将怀中人大力抱起,一步一步往榻上走,她近来身子还未全好,也常嗜睡,午晌总要在船上闹个午觉,挥挥手示意婢子下去,替她宽了外裳,夫妇二人钻进被衾,她半覆在丈夫宽阔的胸膛,安安稳稳地将眼睛闭上了。
陆云起倒未睡,望着她安心的睡颜,心中便极满足,他晓得她在贴身的蚕丝裙里叫菊意给她缝了小袋,也晓得里头的那包她偷偷藏了一年多的椒粉,如今她就这么小姑娘似的在自己怀里安枕,绷紧多年的心弦也能舒缓,就觉心口有满出的惬意。
他记得那日他从北衙操军提前回来,那会子他们的女儿才四五个月,小小一个,听婢女说妻子在陪小县主,便想过去看看,还未走至隔间前,就听到里头妻子对着只会咿咿呀呀的女儿轻轻地嘱咐:
“阿楼答应阿娘一件事好不好,咱们先开口叫爹爹,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你先叫他爹爹他定会小尾巴翘上天似的高兴,咱们母女俩一起逗逗他呀?”
咿呀咿呀。
“爹爹,爹爹,爹爹……你同你爹爹父女缘分深得很,阿娘怀着你的时候,也没怎么吐过,便是那日……阿娘一见着你爹就吐,我想着便是你想来这世上,你欢喜你爹爹的缘故,所以阿娘就去问陛下,陛下也舍不得我们家阿楼,阿娘才把你生了下来,所以呀,一要念着你的爹爹,二呢,要念着陛下。”
“你不必念着我,也不必感恩我,我也不晓得我能不能做好你的母亲,我把你生下来,却也不晓得能陪你多久……左右你不晓得我是你娘亲,全然不记得我也无妨,你娘可不是个小气的人,只你要先晓得叫爹爹……爹爹,爹爹……”
……
他心口抽疼,悄声走出宣春堂外,轻轻择了朵沿着廊下栽植的月季,小心地剔掉叶和尖刺,慢慢地想事。
她老早就预备好随陛下舆辇而去了,从他们夫妇二人和好起,约莫她就已打好这个算盘。
只要她在府,若得空闲,便会守在女儿的小榻边,一声一声地教她叫爹爹,一字一句悄悄告诉女儿,不必念着阿娘。所幸她想随舆辇而去,可文皇帝这辈子最心疼人命,压根不准她乱来。
行船至江陵时他下了趟船,到街面处自己买了些鱼丸,依旧用小签子插着,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船缓缓行驶于河面,他不顾妻子嘴边的油渍,忽然偏过头与她轻轻地贴吻。
庭悦被他吻得猝不及防,笑问:“怎么了?”
“我忽然而然想到越桃以前问我的话,从江陵回京前没亲你一口悔不悔的。”他笑着舔了下唇瓣,“我悔死了,今儿必要把这补上。”
皇上将他们小时在交州住的两个宅子一并嘱咐地方官员用高价买下,行船至交州时,府邸的牌匾已换作了“相王府”。他揽着妻子的腰顺着官员的指引一步一步往前走。
多少年过去了,两个宅邸也换了几次主人,布局虽有所变化,然大构不变,她懒懒地靠在丈夫的肩头,笑着说小池边的那几块大石头,她和应先生就坐在上头钓鱼手谈,最大的石头下边埋着她养的蛐蛐儿黑甲大元帅。
说那儿以前是家塾,福姐姐动不动拉着她出恭,偶尔兴致来了还到她住的碧玉橱里一起睡,走到主母院时她愣了愣,道:“这里原先叫作清芷榭,如今竟改作四畏堂了,这府邸的上一位主母当真书斋气重得很。”
边上为夫妇二人指引的交州司礼莫大人连忙拱手微笑道:“禀王妃大人,这匾是陛下叫微臣们挂的。”
“什么?”庭悦仰头端详那高高挂起的漆红烫金的牌匾,道,“圣人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尔,那陛下说得第四畏是什么。”
莫大人刚想行礼说话,就被他挡了下手制止,朗声笑道:“第四畏定是陛下来笑话我的,相王畏娘子也。”
“你畏我?”
他蹭着她的耳廓轻轻道:“此畏非彼畏,此畏,是爱也。”
他们将两座府邸中间的隔墙拆了个干净,彻底并府,拆墙那日夫妇二人在他们初遇的天井下看着小厮们劳作,他那时就靠在墙的另一侧听对面的动静,她呢,信步在廊下天井下,日日夜夜风雨不停地将书阖上,小姑娘读书声朗朗而来。
交州地处岭南,地方偏远,莫说她那个交州司马是个闲职,他的刺史位也闲得很,两夫妻挽着手看看岭南山水,一同钓鱼读书,妻子对诗文向来不喜推敲,反倒欢喜著书立传,时常揉着脑袋写些租佣调制摊丁入亩之类的东西。
那日庭悦在林下抚琴,边上她亲调的四弃香烧袅起清香,他在边上为妻子舞剑,剑光还未指半,垂眸剔摘的妻子语出惊人:“夫君你说,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