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请帖拜帖,夫妇俩一律全都拒了,亦然也有被拒拜帖还舔着脸想上门的,陆云起躲进竹轩看文,庭悦穿戴好坐在正厅,连茶都不上,就陪人干聊,趾高气扬意有所指地哪壶不开提哪壶。
家里着急小孩的她催生,家里小孩不争气的她聊学习,家中子弟婚事没说成的她催婚,婚事说成的她挑拨婆媳矛盾,好为人师指指点点,飞扬跋扈无所畏惧,硬生生玩转成低情商大师。
上班第一天,显然许多同僚都在向她行怨毒的注目礼。
女皇显见得日渐衰垂,有回下朝时扶着傅御侍的手下台,脚步竟突然踉跄了下,若非边上的内侍连忙过去扶,怕陛下要摔下龙阶。
她端身后对着满面惶恐不敢退朝的臣子们挑唇微笑:“无妨,去忙你们自个的吧。”
陛下如今连议事厅都极少去,下朝后便在东寝阁休眠,沈弘宁隔着屏风为母亲念折,母子俩一道论事,庭悦每日照常在门下省处事,将陛下要过阅的文书用书箱拢了,每日带往立政殿东寝阁。
年节方过,天气都没回暖,沈弘兴就承废敕前往黔州,皇太子被废为庶人,便意味着身上再无官位爵位勋位,落为平民罢了,原先东宫后宅的那些嫔御,如今跟着妾随夫贱,只能落作良妾,且平民身边再带十几位妾室也不合规矩,我朝头回废太子无先例可寻,但先朝有。
女皇按着先朝的规矩,命后宫有子嗣的嫔御随沈弘兴前往黔州徙居,没有子嗣也不想留的,且家中父母愿意照拂,尽还其家,不日亦然可再次发嫁改嫁。
该狠的时候狠,该柔的时候柔,如此做法,女皇想要安抚群臣罢了。
是以原先东宫未有诞育的四位高等嫔御被父亲兄弟从天牢接还,薛娉芹当年在东宫作威作福,如今父亲并着几个兄弟尽被抄斩,罪臣之女身若漂萍,儿子早逝,在天牢里日日痛泣,晓得旨意后竟求了纸笔写了道奏表。
父兄之罪,妾已愧杀,再无颜于陛下龙恩,只求陛下许她落发为尼,前往慈恩寺为天下祈福赎罪。
女皇对着那份折子居然又落了泪,颤着手写下准字后,倒靠在龙椅上凤眸紧闭,如瀑的泪痕划过她深壑的面颊,重重地砸进她熠熠闪光的龙袍上,一口顺不过去,又狠狠地咳出半口带着血的浓痰。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庶人和庶人之间天壤之别,户部拨银万两,女皇再从私库拨银万两,二万两银子尽数相赠,黔州那边已经给沈弘兴置了个内有三个三进院子的大宅,往后家中子弟从学上进,置农行商的路子四通八达。
女皇摩挲着手中玉笔,看向边上恭肃研墨的庭悦,问道:“你姐姐那肚子几个月了?”
庭悦应声行礼,道:“禀陛下,已快五月了。”
女皇轻轻嗯声:“苏家的那位就罢了,将楼氏扶正吧,给他料理料理家宅也好。”
庭悦心口猛地一收,只觉人世间阴差阳错悲欢离合都有些莫名其妙,庭祺当年想得太开入东宫,大半的缘由就有她觉得作当家主母不过男人作甩手掌柜的工具,结果进了东宫莫名其妙地偷偷帮她在这世上最好朋友料理各事,如今,又要劳心劳力理好一个废太子的内宅。
然庭祺看到女皇的那道敕令只微笑着与满是歉疚的妹妹紧紧将手相附:“我向来惫懒无大志,在情性上皆淡泊,此去黔州,这辈子就再也出不去了,所幸那地方离长安不远,父亲母亲并着你们,若有心便来看看我,我在宫城里十多年,如今心性也算全变了,三妹妹,你多珍重。”
心思深索仔细算计的庭悦对上通透得有若列御寇庄子转世脱胎的大姐姐,话到嘴边又再咽下,只剩下无尽的凄怆与哽咽。
沈弘兴正式前往黔州那日,女皇早早下旨罢朝,刚到门下省准备坐下审文的庭悦被小何子急匆匆地请去立政殿,说什么陛下和皇夫殿下吵架了,恭王说此事他出面不得,叫她赶紧过去劝劝。
庭悦提着官袍在宫道上狂奔,立政殿外人声寂寂,她在心远堂外听得施斯儒带着哀切的乞求:“陛下忘了太医的嘱咐了吗,这每日汤药下来,实不能再备辇出宫受寒风了。”
庭悦进殿时见着领着殿内行跪叩头的内侍女史的施斯儒,女皇含着眼泪指着他憋怒到面色赤红,见到匆匆入内行拜的庭悦,咬牙问道:“好啊,你如今胆子越来越大,满宫内外,朕不准都敢闯殿了?”
她叩在地上的使劲摇头:“陛下,太医常嘱咐您再落泪实损伤龙体,陛下……要为江山社稷思虑,叔父定然也不愿您再为了他操损苦心了。”
自沈弘兴下狱以来,就再没有见过儿子的女皇身子往后倒了倒,无力地叹了口气:“罢罢罢,他约莫也不想见朕,你陪朕去南苑远远看一眼吧。”
庭悦紧紧地叩首:“南苑地高风大,微臣求陛下三思,太医千叮咛万嘱咐,您……实不能再伤怀了。”
“朕既为天下人的母亲,又怎能不去望一望自己的儿子,朕再今日再不望,后头想望也望不到了,走吧。”女皇轻轻推开施斯儒的手,对着他还要拦的眼睛重重道,“朕已让了你一回了。”
南苑在宫城之南,台高可眺,女皇用力地抓住庭悦托起的玉瑗,一步一步艰难地拾级而上。
庭悦估摸下时辰,沈弘兴的车马约莫早出宫城,如今极目望去,长安城内官道车马驰行,忙着做活的行人如同捻在指尖的沙粒步履急匆,女皇披了件极厚极暖的狐皮大氅,整个身子向前紧紧靠住冰凉的城墙,初春冰凉的东风铺面而来,她就这么远远地望着。
她静静地望着根本就看不着什么的远方,努力压住嗓子里的哽咽:“朕的爹爹死之前问朕想和娘亲说什么,朕抱着阿爹的手说阿妤以后要亲自和阿娘告好多爹爹的状,如今我都两鬓若霜,真快去见阿娘了,再回想作垂髫稚子的时候,反倒不晓得该和阿娘告什么阿爹的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