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在女皇身后,小心翼翼帮她将氅衣掖紧,轻声道:“陛下……陛下比肩日月,与天齐光,何须思虑与圣德皇后说什么呢。”
“我从来都晓得我没作好他的娘亲。”女皇似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迎风而立,骤然眼泪决堤涕泗潸然,沧桑的老掌重重拍了下努力为自己挡风的庭悦的手,“万物春醒,朕却只能瞧见离猿别鹤,如今只得痛慨,朕对得起天下万民苍生百姓,对得起朕的父亲款款重托,却独对不起这个儿子。”
庭悦泪雨滂沱,咬着压根忍住满心的凄怆:“恭王会体恤好他的长兄的,陛下,外头风大,微臣扶您回去吧。”
女皇将龙首高高抬起,天子俯视天下,深深的慈爱溢处眼眶:“朕曾对他抱以厚望……罢了,只要他平安康泰的,如今他再恨朕都无妨了。”
她说完此话又重重咳嗽了几声,抢过庭悦手中的绣帕遮挡,向南而望,只能瞧见远山在萧索的深雾中隐隐,再望,也望不见离长安很近很近的黔州。
女皇下阶时身形踉跄,竟要紧紧地搭靠住庭悦的肩脖才能勉强稳住,她的手触到观台下等着陛下的舆辇,忽然重重地昏了过去。
“陛下!”庭悦喊到失声。
女皇大病了一场。
施斯儒传了懿旨告诉殿中监陛下身体不适要罢朝五日,每日守在女皇龙榻边为她侍候汤药,在枕衾下握着她日渐干枯的手轻轻呢喃,陆云起被许知年领去京郊大营操兵,太医署几个最高明的太医日夜不继地跪守。
庭悦和沈弘宁还有范守清受傅御侍暗传来紫兰台侍疾,哪怕紫兰台内外女史内侍者众,他们每日轮换着伺候,看着女皇有一日比一日抽出大半精魂再也回转不了的面庞,和那些日日愁眉深锁的太医的眼,他们每日眼眶还没冷就又热到滚烫,沈弘宁跪在榻下一遍又一遍地背阿娘写给他的帝王六赋。
庭悦与守清在偏殿稍事休整,外头叙香急匆匆地进来,见到她们二人,压低声音小声禀报,宫道前边南安郡王仿佛领人过来请安了。
“此刻你们出去都不合适,我去一趟吧。”庭悦的手心沁出冷汗,招招手叫外边的金芽,疾步往外走。
她领着人急匆匆地跨槛而过,正对上着带人前往紫兰台的沈弘基,皮笑肉不笑地行礼:“堂叔可是来给陛下送各地水志的,陛下在殿内休息,侄媳代你送进去吧。”
沈弘基往后退了退,道:“分内事罢了,不必劳烦你。”
庭悦略仰了下头,深若明潭的眼睛与他重重对视,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陛下休养的内殿您定然进不去,您去了也不过把东西放下就走,倒不如给了侄媳,侄媳日日在龙榻下听训的。”
“楼庭悦!”沈弘基往后退了两步,“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们身后有随从婢女书使令,宫道上偶有内侍女史往来,见着临道吵架的二人,哪怕再规矩也有偏着脑袋想八卦瞧个新鲜的。
庭悦根本无所谓被人看,事情闹得大才好玩呢,紧紧攥了拳朗声道:“我倒要问问堂叔你算个什么东西,今日我奉劝一句,如今皇长子被废,您不夹起尾巴做人,还要用刘玉衡剩下的那些玩意往清河郡王府丢,莫以为我没死我便什么都不晓得了,您自个收着点吧。”
不等他反应,她字字刻薄诛心:“那回南诏的事怎么弄的您心里清楚得很,小小郡王居然想撺掇着两国交战,为谋个战机连墨狐都从吴家讨了来充作自己猎的,皇长子谋逆,状文里可直说了正因为你虎视眈眈他才想兵行险着,陛下还在后头想法子保你,你自个识相些吧!”
“给本王滚开。”沈弘基被她激得面色一红,忍着愠怒压声道,“从未见过还有外孙媳妇蹬鼻子上脸的。”
庭悦挥了下衣袖挡住他的去路:“我今儿也将话放明白了,常山王嫡长子,沈家最后一个男嗣,他们把您撺掇得以为什么都是您的,可您看清楚了,这天下哪一寸土是你挣下来的,哪一个百姓受过你的恩泽,若非陛下是太祖爷的女儿,您真以为如今这江山还姓沈吗?”
“怎么,东西给了你楼庭悦,这山河就还姓沈了?”沈弘基冷笑一声,想大踏步越过庭悦,“本王本就受先帝重托,滚开。”
“堂叔如今连先帝重托这般的话都堂而皇之地说了?”庭悦狠狠挡在他身前,扣住官袍腰带上的玉牌,字若奔雷声声洪钟,“今日我将话撂在这儿,你若想进去,就踏着我的命从我头上跨过去,若做不得,就早些回工部做好你的事。”
沈弘基被她激得几乎要打将过来,庭悦握紧手中玉牌步步紧逼:“皇长子当年未册太子时就在户部有职儿,微臣也是嫁过来没两年就从鸿胪寺转去门下,清河郡王入营便作前军总管,而后身任卫尉寺卿,一手掌管内外仪军和守宫署的禁卫,您呢,陛下从开头叫您去的是太常寺,后头再改作工部翰林院,自个看看吧,陛下便从未把那点心思放在您身上!”
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女皇沈妤,太常寺管再多礼器礼仪,成九寺之首管祭天祭地又如何,有些东西虚而不实,象征意义如何比得了一个家国真正有力量的建设。
涉及民生的家国的经济命脉,百姓的口粮,民生息息都在户部,乃至女皇让沈弘宁去的吏部与御史台,亲身体会朝堂百官之间相互的拉扯制衡,寻找中庸之道利用世家庶族、皇宗外戚等等矛盾纵深福泽于江山,才是真正的帝王纵横之术。
卫尉寺守各宫安危,是为亲信之将,门下审家国诏令,是为督谏之才,太常寺掌礼乐,是为得力皇宗。
从开头到结尾,女皇给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几近刻薄地捅破了所有面纱,故意不提沈弘宁,玉牌被她握到手心出汗,恨恨地瞪起被逼到哑口无言的沈弘基,道:“陛下本就不想见你,堂叔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