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女皇把他们这对夫妇送给东宫，指望他们匡佐儿子，那回，她决定调转个头，把他们送给了恭王府。
对皇帝来说，他最信得过的班底，永远是他亲自提拔挑选出来的人，这些人也最适合来辅佐他最中意的孩子。
女皇以前几乎把整个亲信的内外朝官员都分给了长子，从范守清拽着沈弘宁进来救下他们腹中的孩子那日开始，女皇把自己最信得过的朝臣、人才，开始转赠给她的二儿子。
往后女皇所做的一切，提拔范宥桥、彻底调换京中千牛卫和金吾卫主统大将军、乃至程允恭致仕召程处泽回京，册立皇夫昭告天下等等等等，都只是在给二儿子铺路而已。
博文馆这个小朝廷，表面送给了馆主清河郡王妃，实际，是女皇送给沈弘宁的。
皇子的野心乃至对权力的渴望，完全可以靠这些培养灌溉出来，沈弘宁老早就意会到了。
女皇迟疑过吗？
她迟疑过。
一个优秀的帝王，她最爱的定然是她的江山子民，最珍惜的，永远是她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力，如若沈妤的野心稍微弱点，她做的就不会是皇帝，而是垂帘听政的镇国平阳大长公主了。
于公而言，第二个皇帝就靠造亲爹反夺取东宫储位的王朝，很有可能意味着后代子嗣会群起效仿，政变不断，沈妤心里清楚得很。
且长子理事处政的能力并不算差，因此说一不二权柄大过天，手腕硬过地的女皇隐忍多年，努力缓和与儿子的关系，到后头哪怕老早晓得儿子在结党营私养死士都吞下这口气，不过想为后世平稳地过渡权力开个好头，仔细踌躇斟酌而已。
嫡长子能平稳继承皇位，对争储祸乱不断，父母兄弟感情淡漠的皇家来说，当真算极好的事。
于私而言，他们在立政殿的影屏后听墙角，沈弘兴喊出来的一声“阿娘”居然足够让所有人犹疑。
沈弘兴去了趟江南，阴差阳错地彻底晓得他娘在她做公主时就准备做皇帝，那行铭文看似平平，实则写尽了她从没动摇过的易储之心，当他晓得母亲只想过把江山交给儿子的时候，于皇家而言，他真正的对手或许只是他那个热爱整活的亲弟弟而已。
但正如煮过的鸡蛋永远不可转生，撕开的伤疤永远不能痊愈，布好的局乃至铺好的路也极难转圜，沈弘兴看出来了，女皇在调转方向把江山交在二儿子手里。
那场捉奸，是庭悦和沈弘宁最后的试探，试探女皇的心意，也在试探沈弘兴究竟会不会对他们动手，于蒙在鼓里的南安郡王府，他们想害的是颇有皇太女架势的沈行止，于沈弘兴而言，他想打击的，是他的弟弟。
沈妤能忍下自己的长子恨她这么个做皇帝的母亲，能忍下侄子与儿子的内斗，却绝对忍不了两个从自己腹里出来的儿子相砍相伐，一个会养死士筹备杀母亲，派暗刺去杀堂兄的儿子，晓得弟弟与她人私通的风声并不私下劝阻，而选择和堂兄暂时联手抓弟弟的奸的长兄，你叫她如何相信，自己的长子，会在她驾崩后，善待他曾被母亲考虑过易储的亲弟。
如此愚蠢的一场请君入瓮，居然把皇家的四脉孩子全掺和进去，她怎能不气到呕血？
反过来说，一个知道母亲已有意将江山交给自己，居然还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弄场捉奸的局，就为了试探试探哥哥会不会害自己，事情平稳后立马提请就藩只求自保的儿子，她如何不能相信，这个儿子不仅能做好一个皇帝，也会善待他的长兄。
太子存了想害皇帝的心，放哪朝哪代被发现了挖出来都是死罪，女皇忍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想方设法留下儿子的命，既因为她是个情深义重的母亲，也有皇家宗脉稀少，对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度来说，绝对不是件好事。
皇家各种各样的争锋进退，里头自然有谋划阴私，可也永远大爱掺私爱，公情掺私情。
如若亲兄弟相争的布帛彻底撕碎，那就必然要先死一个才能保住另一个，便算手心手背的肉有厚有薄，她也不会舍得的。
所以女皇出手得极快极硬，她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会以风卷残云之势料理。
沈妤对沈弘兴的爱，有母亲对儿子深邃与包容，也有皇帝对太子永远的期待，沈妤对沈弘宁的爱，有母亲对儿子的深情与宠溺，也有皇帝对珍爱的皇子的深深期许。
连陆云起都被女皇授过怎么做皇帝的《商子》，沈弘宁在立政殿抄了十几年的书，女皇定然也教过他为君之道。
甚至，他既然能把皇子做得那么好，又怎能做不好一个皇帝？
做皇帝嘛，熊孩子点有什么关系，朕从小比谁都熊，也没见朕做昏君啊，女皇对俩儿子其实都自信得很，帝王之爱，永远给的是实打实的生民江山。
冰山真正浮于水面的永远只有百分之十，而底下的百分之九十，就在这里，但满面朝臣，乃至江山百姓，都不需要知道这些，他们只要看见水面上的百分之十就可以。
水面上的那百分之十，起码有大半属于被推到所有人眼前各种造作的沈行止。
脱胎换骨成为沈行止的楼庭悦，不过借着自己先天的“正确”和后头的努力与通透，从始至终插在所有势力布局之间，一颗对女皇来说极其好用的棋而已。
从她嫁入皇家以后，就一直在努力做一颗极有用的棋。
化解东宫与南安郡王府的筹谋，与女皇君臣合力做局，乃至安插在所有人中间平稳东宫与南安郡王府早就想互相杀死对方的心绪，同时也给女皇为二儿子在后头铺路用来障他人的眼睛，护好皇家兄友弟恭的体面。
长安城又开始下雪了，回府以后，庭悦靠坐在宣春堂的廊下看雪，手里捧着菊意端来的参汤盏小心地往嘴里送，她舌尖触到参汤醇厚的香，她有时自己都觉得害怕，她什么都知道，可皇帝的棋子有时反倒蠢些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