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引领朝臣们行六肃六拜,又在蒲团上望着先帝的牌位跪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沉声道:“行止和信阳留下,你们都下去。”
太常寺卿管郦应声,庭悦提起衣摆站起身,手使劲在把衣裳抹了抹,深吸了两口气,才试探着从乳母丁妈妈怀里抱过信阳。
信阳已到了小婴儿最猫憎狗厌的年纪,在乳母怀里还动不动抓人家的衣裳头发,见阿娘要来抱,居然下意识地避了避,把脑袋转到一边,牙还没长几粒的小嘴瘪着,不停地叫“嘚嘚”。
庭悦也没想到自家闺女一瞬竟这么大了,想去竖抱她时有些生疏,小孩儿又性子活泼,在她怀里使劲蹬了两下,丁妈妈吓得诶了一声,连忙帮着兜住了。
端身跪着的女皇不由得皱眉:“怎么,如今连自家的姑娘都镇不住了?”
庭悦连忙行礼告罪,正想说话,边上的丁妈妈连忙万福请罪:“禀陛下,县主性子爱玩爱闹的,王妃大人常与奴婢们说自个文科进士出身,实在不敢搂太会蹬踢的县主。”
女皇哼笑道:“她文科进士出身?披甲用弓打野猪的人还搂不住个小小婴孩?作了阿娘性子便软和些,莫什么都同孩儿犟。”
“孙媳晓得了。”庭悦应声垂首,将怀里的小孩按在怀里,信阳被她那粗糙的抱法弄得不舒服,扁了扁嘴就要哭,她连忙端身跪于蒲团前,将小孩儿半兜在自己怀里,轻声哄道:“祖奶奶还有我们阿楼的高祖都在,莫要闹了,乖些吧。”
信阳抓着庭悦的腰间的衣衬,探出脑袋小心地去看闭眸领跪于前的女皇,伸出小手掌跌跌撞撞地要往前冲,听到动静的女皇凤眸微睁,自撇开衮龙袍衣袖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平日在宫里瞧见,朕自个都觉得云起那个作爹的比你会疼孩子。”女皇轻轻摸了下小孩儿扎起小辫的乌发,“陆知楼……你爹娘当真情深得很。”
信阳咿呀咿呀了两声,笑眯眯地想去攀女皇的耳朵,她笑着低下头,亲了口扭来扭去不大乖的小孩儿。
庭悦在蒲团上端身跪好,压住忧心轻轻道:“陛下见笑了,阿楼,莫冲撞到陛下了。”
女皇将边上的蒲团拣来往自个身边放了,将信阳小心搂按坐在上:“她懂得个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叫个爹爹都叫不灵清,你作阿娘也忒严了些。”
庭悦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心道:“孙媳性子胆怯,信阳自打生下来就活泼毛躁得很,只怕她将来真闯出祸事,孙媳护不住罢了。”
女皇没有回她,苍老的手掌紧紧地扣住信阳不住在扭的身子,抬首望向太祖沈大成玄漆烫金的牌位,殿内又沉寂了良久,只听得信阳调皮偶尔咿呀乱动的声音。
“陛下,微臣有时怕得很。”庭悦闭上眼睛,跪在蒲团上规整叉手。
女皇挑眉,轻轻咳嗽了好一会:“你有什么好怕的,朕的儿子朕清楚,他晓得怎么做好一个皇子,就晓得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庭悦忽而释然笑了:“是,陛下所言甚是。”
女皇被她那副狗腿子的模样逗乐:“怎么,朕一说便所言甚是了?”
庭悦跪着的身子小心欠了欠:“陛下神策,微臣只要仰一仰陛下龙息,便会心安了。”
信阳实在太闹,女皇就叫庭悦先把孩子抱给乳母再回来。那日他们祖孙俩在太庙跪了好久,太庙正殿大门紧闭,殿内在女皇和庭悦身侧几丈处放了炭火取暖。
她正跪在宽穆的正殿,抬头,先祖皇帝乃至大臣的牌位各个端严,行祀礼摆的那些编钟气壮山河,抬眸望过去,总能听到过去流转的时光跨越河汉传来的瓮声。
庭悦从不信鬼神之类的玩意,人死了就腐蚀消解,身上的原子再次归还给自然,化作风霜雨雪,滋养万物,而后转托变化,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或许会再次成为某人身上的一部分。
然今日在如此庄严端静的太庙里,伴着炭火烧起来突然的轻裂声,她忽然而然地明白了祖宗的意义,或者说,于皇家而言,祖宗的意义,陛下居庙堂之顶,沈家族长天下父母,如今身处太庙,才能明目张胆地说,她也不过一个要求父皇母后恕罪的儿臣而已。
庭悦闭着眼回忆了许多事,脑海里突然窜起她和陆云起闹完和离刚和好后她去立政殿向陛下请安,女皇说的那些话:
“皇室宗亲,或死社稷,或死江山,或死百姓,自轻自贱是为耻;天家内外妇以姻亲系山河而字,或为皇家育嗣而身死,或为闱务而操殂,自戕自裁是为罪。”
她在教范守清如何作好一个皇后。
“天家以富贵权势钟鸣鼎食为饵,只能换得趋名逐利之徒的赤诚,却要不来真心,悦儿,若想要人的真心,该当何如?”
“若要真心,必要以心换心,皇家肉骨肉身自然也有真心,楼行止,你够通透聪明了,所以朕要你记住,真心难得,好好珍惜。”
她在教楼庭悦如何做好一个臣子。
女皇第一次废太子,她所属意之人,就是皇二子沈弘宁,只谁都没想到,哪怕到了如此关头,沈弘宁哪怕瞎编也要给他的哥哥兜底,努力护好哥哥的东宫。
皇家呐,父母子女之间已经僵硬地有若磐石再不可转圜,若能兄友弟恭长久和气,其实也很不容易。
所以女皇那次撤诏了,这才是她撤诏的真正原因。
更何况,于陛下而言,她忍不了自己的朝臣在长子被废后居然全想得是她会立她二哥哥的儿子,更忍不了自己的儿子到了如此关头,居然想的还是长兄被废,就要轮到他的堂兄了。
庭悦和陆云起分崩离析的那段时日,也是女皇在重新正式思索如此朝局乃至后头的沈氏江山是否真的适合换储的冷静期。
女皇沈妤克制理性,然在真情真义面前,她也常是第一个哭第一个笑的那位,当庭悦和陆云起下定决心要落下腹中胎儿,范守清拽着沈弘宁过来拦的时候,她就给他们夫妇二人指了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