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深吸口气,郑重地看向女皇宛若深渊般沟壑的眼睛,道:“那微臣也希望车马改道,取微臣一人之性命,保另五人之周全。”
“为何?此之一人,循规蹈矩,毫无错处。”女皇释然摇头,手中黑子护断侵浅。
庭悦看征单跳:“陛下,若按我朝律令,人行马道,罚六百钱,此五人之错处,三四两银子便可弥补,微臣蒲柳之质,如何敢认微臣一命可抵五命,且……陛下也晓得微臣性子孤高自僻,若要微臣认下有五人曾为微臣的无辜而受死,当真……当真愧煞人也。”
“你啊……”女皇勾唇会心一笑,伸出手掐了下庭悦的鼻子,“狐狸。”
庭悦摸了摸鼻尖,垂眸看向底下的楸枰,黑白紧凑双相而逼,连片各断守角通空,语气平静舒缓:“孟子言,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微臣今日荒唐之语,污陛下清听了,还请陛下恕罪。”
女皇拂袖揩过,往后略靠身子:“无妨,朕会让让你的,爱卿跪安吧。”
庭悦应声下座行礼,躬身时小心问道:“昨日黄门侍郎纪卓晖告知微臣,其家中嫡长子将要成婚,劳微臣近日多帮他瞧瞧,陛下……”
“你照旧侍候立政殿即可,回去吧。”女皇揉了揉眉心,探手将她扶起,“你十四便有入殿之才,朕如何不会怜惜你。”
庭悦稽首行礼后恭谦退下,外头繁星璨璨渺渺,她长吐一口气,影影幢幢地领着伺候女史内侍往延翠阁而去。
延翠阁的烛火微亮,外头伺候的叙香见庭悦回来愣了愣,朗声道:“王妃大人这么早就回来了啊,还以为您和陛下会多下两轮的。”
庭悦点头道是:“你怎么在,可是你家王爷王妃在里头?”
“是。”叙香微笑着引庭悦往内走,“我家王爷说他小时在重华宫还存着些绸帛,王妃娘娘见有些料子鲜艳,就想拿来给信阳县主穿穿。”
庭悦笑着道谢,延翠阁的小堂有张三角圆桌,中间摆了个雁鱼蟠螭灯照亮,陆云起、沈弘宁、范守清围坐在侧,陆云起起身将她的手牵过,示意她往自己身边坐了。
“悦姐姐,你赢了吗?”守清见庭悦神色肃穆,拿起翘脚紫砂瓷盏为她倾水。
庭悦将那直筒杯盏拿起,狠狠地一口闷下,道:“我怎敢赢,输了。”
陆云起长长地叹了口气,展开身子示意她倚在自己胸膛,手搭在她腰腹间轻轻摩挲:“瞧你累得很,先到卧间眠一眠吧。”
庭悦埋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道:“你们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沈弘宁艰难地与范守清对视一眼,终于鼓足了勇气,道,“悦姑娘,我娘今春就在咳血了?”
庭悦眼泪突然迸落,压住哽咽攀在夫君怀里艰难地点点头,“是,倒春寒时天冷,陛下便常咳,好容易到了夏日才和缓不少,可是你们瞧,如今天又要凉下去了。”
沈弘宁死咬了下唇:“我爹家宴后来重华宫找了趟我,叫我近来莫总到我娘跟前去,也莫和你太亲近了。”
“皇夫殿下担心你。”陆云起为妻子拭泪,一下一下地安抚她的脊背,不疾不徐道。
“我都晓得。”沈弘宁垂眸抱住脑袋,“我只是怕,我爹的意思,就是我娘的意思。”
“妾身记得家中庄子里种了金橘树,等过段时日应当可吃了,那东西止咳最好,悦姐姐,咱们做些茶饼给陛下送去,权当尽一尽孝心了。”守清覆过去攥紧沈弘宁的手,看向庭悦道。
庭悦认可嗯声:“太医署那儿咱们想问也问不出来,皇夫殿下定会全力顾好陛下,咱们……先看看陛下棋动哪着吧。”
恭王夫妇回去后,庭悦和陆云起宽换寝衣,夫妇俩牵手坐在榻边看了会攥着小手安心好眠的女儿,而后屏退众人回归卧间。
庭悦躲在暖意融融的被衾里,仰头拉了下夫君的手,陆云起立刻会意,抄过被衾将夫妇二人全都蒙住,与她面对面地相贴而拥,小声道:“你想说什么?”
“夫君,废长立幼不是取乱之道,废而不杀才是。”庭悦努力压住自己嗓音里的震颤,“陛下独这点为人母之私心了。”
陆云起胸腔震动,附过手将她的脑袋按于怀中:“既如此,你我夫妇一体,同心同德,力求家国和兴。”
庭悦继续按着女皇的意思,下朝后随她去立政殿,立政殿外的桂树乃圣德皇后许世安请花房内侍移栽,亲自养护,每至秋日,殿外高台金桂浓香铺面而来,圣德皇后和先帝亲临亲采,内侍摇树,落花尽满于树下支好的布帛架,桂花蒸馏所得香液,称为木樨香露。
百朵桂花蒸馏方得一滴木樨香露,味微苦,疏肝理气醒脾开胃,既可入汤代茶,入酒增味,亦可作调味饵料,添于食饮之中,圣德皇后便将立政殿金桂所制木樨香露赐于后宫高位嫔御以示吉庆,先帝也曾把他和爱妻共制的香露赏给亲信重臣,共贺秋收。
这对帝后很懂秀恩爱的。
庭悦觉得沈家男儿多少都有点情根种在身上,先帝登基时八方割据,鲜卑、突厥、吐蕃等等外邦部族也曾建国入侵中原,乱世乱了两百多年,根本没人有本事能大一统,各个皇帝相互联姻是为传统。
向来帝王行登基典后再行封后之典,沈大成登基前夕,拓跋皇室就表示想结秦晋之好,把公主嫁过来给他作皇后,若非许世安瞪了自家老公一眼,他才没把“蛮夷鞑子有大病,老子有个牛叉哄哄的老婆你们不知道?”当着使臣的面给骂出来……努力憋火回到东寝阁才骂。
许世安出身不高,实乃沈大成做小校时上峰实在看不过眼他年纪老大既没爹娘又没娘子做的媒,把女儿嫁了去,没想到女婿越干越好越干越牛直接自立为王登基为帝了,许家由此水涨船高。
但圣德皇后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其眼界胸襟乃至手段绝不逊色于男儿,第二日就脱簪素袍领着膝下俩儿子抱着女儿的襁褓,跪于紫宸殿,一字一句恳恳切切掷地有声:
汉家中原,以妻为妾,以嫡为庶是为大辱,为之深远计,伏求陛下赐妾一死,全我汉家正嫡之风范,高聘晋国女,立社稷江山千百万年,妾死无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