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兼而有之吧。”沈弘兴也饮了口茶,怅然地垂下头。
女皇语气陡然冷了冷:“兴儿,朕晓得娆娆在你心里的分量,圣德皇后陪你皇爷爷打天下,她作信阳王后时就贤名远播,薨逝时膝下又有嫡子嫡女,你皇爷爷可以不册,朕呢,前些年册了比不册更麻烦。”
后宫平不平,稳不稳,有时候就看皇帝的本事,女皇和先帝都是自己拼出来的江山,皇帝的手腕硬过天,后宫诸人敢闹随手就杀了,这般的皇帝,朝臣们最多劝两句莫太好色,敢插手他们后宫宠谁不宠谁,册不册立不立,简直找死。
但沈弘兴不行,一个将要守母亲江山的太子,必须得学会在各方博弈中制衡,先太子妃还无子嗣,膝下嫡子空空,太子妃不立,各家就会铆足了劲争,争就纷乱生,内宫相争定伤及皇嗣,倒不如赶紧找个合适的册下来。
“儿子晓得。”沈弘兴长吸口气,“只母亲不必先瞧那些姑娘的面貌性子再为儿子选的。”
女皇的心口微微抽痛,凤眸直射儿子的眼睛,缓下心肠柔声道:“兴儿,朕尝过寡居的味道,心里总有一处是空的,没有一个母亲不指望儿子娶个合心合意的妻子和美满生,也有人替朕操心你陪膳添衣,为你衍嗣育子。”
“娘,我都晓得的。”沈弘兴将双拳紧紧攥住,忍着哽咽轻轻道,“您给儿子安排便是,只……真不必为儿子选……选像娆娆的。”
女皇三十多年没听到大儿子管自己叫娘,满腔的诧异都要夺出龙目,往前倾了倾身子:“朕叫施皇夫给下个月给你在东宫开个赏菊会……卢国公家的马场也不错,再给你开个马球会吧,品香、插花、论诗,什么雅集都可,你自个过去瞧瞧?”
“好。”沈弘兴忽而释然地笑了笑,深吸口气,小心问道,“娘,施……施叔待您好吗?”
“怎么忽然想到问我这个了?以往你弟弟倒会问我,这个那个侍君和他比谁俊,拐着弯探探我欢不欢喜人家。”给儿子添茶的女皇愣了愣,笑道,“你打小一叫母亲朕便晓得你有求于我,如今都改叫朕娘了,在外头捅什么大篓子了?”
“没有,天台山下的村民说,他们已经三十多年没过狼患了。”沈弘兴泪砸于龙案,长抒口气。
女皇敲了下盏盖,龙眉傲挑:“朕那会子就已官拜尚书令,你皇爷爷授朕司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盗匪横行劫持又抛尸野外被狼侵蚀的绝不止你爹一个,匪祸,朕收拾了,狼患,朕自然也要收拾。”
“阿娘是真命天子。”沈弘兴顿了顿,“娘,天台山也有险峻之所……儿子,儿子一路过来,忽然想到……儿子在您羽翼下长大,竟……竟半点孝心都未给您进过,儿子今日看您……您恍若瘦了好些。”
女皇的肩微微震颤,阖上眼睛招手道:“过来吧,阿娘给你靠靠。”
沈弘兴应了一声,提起衣摆上前,规整地坐于龙椅下的踏台,女皇将手探去,一下一下抚拍儿子的背:“我晓得你心里难受,我和你爹也是青梅竹马过来的,便算后来夫妇情薄,他又走得极早,尚且难受到要将整个天台山掀翻,何况娆娆陪你的时日,比我多得多了。”
“你自个都不记得上回叫娘是什么时候了吧,朕也快忘了你芝麻点大的时候叫过我阿娘。”女皇落着泪轻轻摇头,“你生下来的时候,朕在营里,顾不得小小稚儿,后头朕做皇太女,也不大能去楚家看你,登基后把你接过来,朕自个都愣了,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朕还在往外边打仗,每回回来看见你,只觉你好像又高了些,离朕又远了些,朕也不大敢去抱你,就在心里偷偷比,走的时候仿佛刚过朕的腿儿,回来的时候竟已到朕的腰了……你会写赋了,肯帮朕念念折子,朕是极开心的。”
“朕对着辽地大漠的风沙就想,朕六岁不到就没了娘,被你皇爷爷当块随身的玉坠儿养大,尚且吵到皇帝要打公主军棍,更何况朕这般长久不在你身边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朕的儿子,惯一些也无妨。”
“朕年轻的时候,尸山人血断臂破骨,亲眼瞧着马踏农田百姓瘦骨嶙嶙,有时也顾不得想你,你同朕傲,朕也同你傲,如今朕亦然也有为苍生操心到心力交瘁夜不能寐的,如今你人至而立,竟都做鳏夫了,反倒你这么出去一回,朕倒会想儿子了。”
女皇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影屏后的沈弘宁紧紧攥住自己的袖口,赤红的眼睛轻轻垂下,隔着衣袖拉了拉庭悦的手腕。
“母亲,没做好您的儿子,儿子其实……其实一直知道的。”沈弘兴仰头看了眼垂眸温柔的女皇,顿顿道。
女皇破涕为笑,带满刀弓笔茧的掌揩过儿子的眼角:“莫这般想,天底下只有最没本事的爹娘才会指望儿女全照自个的意思长,朕打小性子倨傲,你有你的主意,朕也高兴,今日日头好,陪朕去偏殿净个面,而后咱们到御花园散散?你与朕说说外头的风貌。”
议事厅又窸窸窣窣了一阵,才听得沈弘兴托起玉瑗扶女皇出去的声音。
沈弘宁用袖子豪气冲天地抹了下眼睛,和呆滞的庭悦四目相接,示意她稍安勿躁。
庭悦在偷听皇帝墙角这件事上显然没什么经验,但沈弘宁就老道多了,他眯眯眼睛计算下时辰,忽然拽着庭悦的手臂冲出议事厅往外跑。
厅外伺候的内侍小何子看见了也装没看见,随便他拉着个人调转方向绕过心远堂,钻进殿外宫壁种的一溜儿桂树后逃走……俩人被在外头和女史对册的施皇夫逮了个正着。
施斯儒的脾气诚然和女皇很互补,女皇点火就着大哭大笑,雷霆震慑恩威并施,施皇夫则极其的温情和煦,做什么都云淡风轻得很,对旁人笑也笑得浅,怒……没见他怒过。
他对隐在粗壮桂树后头使劲往外窜的俩人悠悠开口:“又去哪淘了?”
“嘿!爹!”沈弘宁把庭悦往身后一护,“没淘,儿子想桂花快开了,过来看看能不能摘点给您做木樨香露嘛!”
“宫门都要下钥,既来了,留下陪你哥哥你娘用个膳吧。”施斯儒往前走了两步,负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