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过人生而卑微,时代尘灰落在头上就是一座山的苦,见过许多许多与她这般在黑暗中摸索求存的人,满目望过去,哪怕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卑贱到泥土的奴仆,都有自己最悲最苦最痛的地方。
众生皆苦,谁都度化不了谁,她晓得自己那点力气杯水车薪,能施恩的就多施恩些,能悯怀的就多悯怀些,不由自主地爬到这个位置,却躲在后头看别人为无辜万民抛血肉,她要羞愧死。
她哪是在求天下,哪是在求万民,哪是在求江山,她是在求自己的心安啊!
陆云起将怀中姑娘紧紧拥着,其实许多志怪般的东西他没亲眼见过,自然也不明白,宽慰道:“我觉着,许你本来就是楼三姑娘呢,只是你病了一场,做了个大梦,人变聪明了些,也忘了些旧事罢了。”
“没有……我是真的……唉,我自个也说不明白。”庭悦抱紧他精壮的臂膀,憋在心里最隐晦的旧事也被他套了出来,绷紧的精神都松泛了不少,“你会不会害怕啊,像个妖怪似的。”
陆云起怔了怔,见外头已起的漆幕,示意她往衾被里钻,拿了剪子与她附手共剪烛火:“我从不信这世上的轮回,但若真有人真能记着上辈子的事,指不定我以后也能记着上辈子的事,届时你我转世托生,我还要做悦儿的夫君。”
庭悦放下剪子以后一把把他推躺在塌上,勾着他的下颌又哭又笑:“你晓不晓得你隔墙碰上我的时候,我面上六七岁,实则心里都已廿五六了,比你虚长了都快十岁多,我怎么会欢喜上你了,我怎么会被你吃死了……”
陆云起张开双臂把仰身把她拥进自己的胸膛,调笑道:“倒是好笑得很,你若是托生在廿五六的姑娘身上,还瞧得上彼时的我了?”
“……有道理。”庭悦将脑袋侧过去,闷闷道,“那反正我就是比你年纪大,你叫我声姐姐来听听呗。”
“你就是越活越回去,比小时还娇憨造作,笑我看上梳丫髻的悦儿时眼睛都不眨,还真把自己当作比我虚长十几岁的娘子了?叫你做姐姐,做你的春秋大梦。”陆云起隔着寝衫托着她的腰腹,轻咬她的耳廓。
庭悦脸红红地覆在他身上哼唧,撒娇道:“可是悦儿都叫过你哥哥了,礼尚往来一下嘛!哥哥哥哥哥哥!你叫我声姐姐嘛……”
“……”陆云起抚着额头微笑,她就没变过,打小耍无赖欺负人。
“就叫一声……求求你了就叫我一回吧,陆将军拔山盖世壮志凌云,不会连叫有妊的娘子一声姐姐来哄哄都不肯的吧。”庭悦愤愤地去扯他的领口,“叫一叫嘛!”
陆云起被她调戏到脸红,拥过去附紧她的脑袋,有些温软的唇并着吐息驻在她的耳边,憋了良久才憋出俩字:“阿姊。”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爱了,怎么可以一边做野人一边这么乖的嘛。
她终究还是被陆云起吃死了,他挑破了她所有的屏障,满心满意地包揽了她所有的好与不好,她呢,不求金银财宝,也不求滔天权势,只求个理所当然的心安。
上下两辈子,她总是把自己放到最后的最后,偏偏遇上了他,他把她放到最前的最前,纵她惯她托举她,硬生生地浇灌出她如今的大胆张扬。
夜里陆云起小心地卸开她的衣衫去抚她还没有隆起的小腹,庭悦腹部的线条向来保持得不错,以往摸一摸都是坚硬的肌肉,如今腹中还是硬硬的,但线条确实没了大半。
他有些粗的指尖轻轻刮过她的肤骨,似笑非笑地叹道:“当真没想到,就这么着的,忽然而然地就要做阿爹了。”
庭悦自己也探下去抚了两下:“你觉着是个姑娘还是哥儿呀?”
“姑娘,那晚上……我想的是我就要个姑娘。”陆云起将她慢慢悠悠地拥着,怅然地叹了口气,“只要你平安,这个孩子平安,生男生女都无妨。”
翌日,陆云起自个去了趟楼府,高情商老爹楼修远到底没阴阳怪气他,俞氏和白姨娘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生理课,陆云起听到俞氏嘱咐什么有妊了就不能胡乱给庭悦吃蟹粉炖蛋了,非常惆怅。
庭悦听了守清的嘱咐,着郡王妃礼袍,赶着女皇下朝后到立政殿请安。
女皇已晓得娆娆的事,白发又掺了好些,身上的明黄衮龙袍依旧熠熠,平天冠在龙案上随意摆了,使唤人在议事厅放了楸枰,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兀自落子。
她余光瞄见庭悦的衣袂,由着她规规矩矩地行命妇礼作拜,抬起下颌示意她平身,哼笑道:“这回有好消息了?”
“是,孙媳为陛下做盏茶吧。”庭悦叉手做礼,挑唇微笑,正想双手接过小印子奉过来的茶则。
“朕可不敢用做你的茶,一个一个,如今胆子都大到包天了。”楸枰在女皇面前横摆,她将手中黑子顺白子而落,“有什么想同朕说的吗?”
庭悦见傅御侍捧着尚食局送来的葛粉羹进来,自走过去小心为陛下试膳,而后恭谨捧起奉于龙案前,谦肃道:“孙媳愚钝,想问问陛下是如何晓得孙媳有好消息的。”
女皇挥挥手叫厅内的人都下去,接过庭悦捧来的明黄羹匙,随意进了两口后就往边上放了:“旁家宗妇今日嫁进来,恨不得明日就把六尚派去的女史拨走,自己一手料理好中馈,你倒好,巴不得和祝若芳拜把子称姐妹。”
清河郡王府双职工家庭,庭悦兴致来了突击检查下账册,陆云起管家像管兵,拢住大政方针后纯靠全身上下一副老子见谁都砍的气质震慑,家里细琐的东西俩夫妇一致:交给祝良侍。
“孙媳叫陛下操心了。”庭悦略低了下头,想上前将女皇吃下的白子接过,却被她打开,身子微微凝住,立时规整跪了,“皇室宗亲,或死社稷,或死江山,或死百姓;天家内外妇以姻亲系山河而字,或为皇家育嗣而身死,或为闱务而操殂。孙媳腹里是郡王爷的嫡长,不可随意磋损,已知错了。”
女皇凤眸扫过底下跪着的姑娘,面色冷肃:“你没错,你不晓得你该不该留这个孩子,更不敢来问朕叫朕为难,既云起也晓得了这个孩子,倒不如拐着弯来探探朕的意思,朕瞧你聪明得很……既已有妊,就莫跪了。”
祝若芳在清河郡王府三年,如果看不出她是紫兰台派过去的人,还是别做官了。
庭悦轻轻地站起,认真道:“若承不起腹中这点骇浪,怎可做皇家的孩儿。”
女皇放下双手中的黑白二子,示意庭悦上前,与她覆了手:“你这话,朕怀弘兴的时候也说过,可做阿娘,性子要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