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津瑞将诏书抄誊留档,交由门下省侍中项玄真,画名后递给庭悦,庭悦接过诏简,轻轻画下楼行止三字,而后奉给徐锦生。
她入仕好些年,手底下要她画名敲印盖章的文书自己都不大清楚有多少份了,帝国王朝兴衰,终是像石头般砸向她的脑袋,砸出血肉泥水,想躲开都躲不来。
女皇将抱着臂将底下肃立的官员冷冷瞧过,拿起徐锦生送过来的诏简,面貌无波地在上头写了制可,而后深深盖上自己的玉玺。
徐锦生与庭悦共誊废太子诏,陛下亲制可的诏书留档,再将誊好的诏简交由罗士哲和许申敬过阅执行,苏万浩执行。
“楼行止领仪颁诏。”女皇看向面貌平静无波,“许申蓬留下,其余的各司其事便是。”
诸位朝臣领旨后行礼跪安,庭悦跪接陛下废太子制书,捧着竹简行至立政殿外,亲点查仪,项玄真已先往东宫而去,叫他预备接废太子制诏。
女皇把这个儿子当作储君培养了二十多年,后头要废了他,只预备了三天。
从立政殿到东宫的路又长又远,庭悦手持礼笏,后跟苏万浩端奉诏制,她咬紧自己的后槽牙,每一步都很坚决。
她如今脑海里已经翻不出什么汹涌,从来到这个世上起,衣食富足,走女科,入朝堂,本就承陛下沈妤天子恩泽,她喜欢她,敬爱她,尊崇她,拜服她,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东宫已经有禁卫护军守着了,太子禁卫将正殿围护三层。
陆云起领禁卫军冲前,冠军大将军薛保并着他的俩儿子全在东宫正殿外守着,看到是庭悦领仪捧旨,夫妇二人目光交接,都无来由地升腾起心虚与愧疚。
“本官领圣诏将宣,还请清河郡王放行。”庭悦捧着礼笏,与他相隔半丈,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陆云起个高腰阔,垂首与她两两对视,她的眼睛澄澈空明,像是俱冰凉的肉身:“今日东宫大乱,楼大人请回吧。”
“本官奉陛下之命。”她言辞凿切,抬头与他死死对望着。
已有东宫禁卫护兵抽刀引弓之声。
“听话,悦儿。”陆云起满身明光铠,在夏日曝亮的阳光下映着光,有两道直射她的面颊,热到滚烫。
庭悦后退半步,眸色冰凉,扫视一圈周围的已抽出半刃的禁卫军们,怒喝道:“本官看谁敢动陛下天使,谁敢反陛下圣意!”
“给本将动手!”薛保大喝一声,剑指庭悦所领的宣制仪仗百人,圣诏仪军抽刀相对,东宫正殿前引刀弓对峙。
“放肆!”陆云起咬紧牙关,从嘴缝里把话挤出来,将手中长槊狠狠扎透于地,侧头怒喝一声,“谁若敢伤本王王妃分毫,本王即刻要了他的命!”
庭悦身子一软,往后踉跄两步,将礼笏收回袖间,紧了紧腰间尚礼剑,仰头与他肃杀猩红的眼睛对上:“妾身多谢王爷垂怜,今日事况要务,请王爷放行。”
“妻者敬顺乃人之大伦,夫为妻纲本天定,王妃乃皇家宗妇,便要从夫之令。”陆云起鹰眸死视,语气温柔,“悦儿,听话。”
她心凉地如堕冰窟,抽出腰间尚礼剑去刮夫君的脖颈:“人伦五常全不要紧,本官先为陛下臣民再为王爷的妻,陆云起,本官身任门下,掌内外诏书家国得令,陛下亲赐紫,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胆子敢来拦一道已过陛下披日画可盖玺的制书!”
陆云起用槊棍死死挥开妻子的剑刃,将她的尚礼剑打落在地,剑碰撞于地发出刻骨泠音,槊锋蹭着她裸露在紫袍外的那块莹润的脖肤:“莫逼本王,逼到本王都护不了你。”
他眼里有纠结难缠的晶莹,欲裂的目眦红血凶杀,她百感交集汇于脑颅,剑被打掉后手还有余颤,面色反倒越来越平静,冷冷抬起头,夫妇二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
她思绪万般千转,终是不顾自己脖边的槊刃,一步一步往前,语气平缓冷清:“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妻为夫助,妻不贤,夫可休之。烦王爷以官礼待下官,若要挡诏,请取下官人头祭之。”
陆云起身子陡然一凛,眼睛被她脖边的半道血痕刺痛,用劲挥开槊刃,槊棍倒扣将她紧紧制在怀里,鹰眸扫视底下对垒的禁卫仪军,怒喝一声:“杀!”
庭悦没穿甲胄,双手都被他死死擒住,绝望到满身瘫软,在夏日炽热的高阳下无力道了一句:“陆云起,别逼我恨你。”
两方将将抽刀对打,炫然马蹄声至,沈弘宁骑黄骓马持礼节符仪,冲向东宫正殿外院,高声正喝:“给本王停下!陛下口谕撤诏,黄门侍郎楼行止玩忽职守,领仪撤礼后罚跪于立政殿议事厅。”
陆云起拿槊的手一松,轻轻放开了庭悦,她身子失去支持,直直地跪坐在地,发出“砰”的一声。
他想下身把妻子扶起,可她倔强地将他的手挥开了,对着沈弘宁手中礼节稽首大拜:“微臣领罪。”
“楼大人起来吧。”沈弘宁半蹲下身子,隔着庭悦的官袍将她扶起来,抬眸正声道,“郡王爷护卫东宫有功,赏银百两。”
陆云起怔了怔,收槊道:“末将谢陛下,恭送恭王。”
庭悦被沈弘宁扶起后仔细将被陆云起打飞在地的尚礼剑收回后规整理好官袍,持好礼笏收仪,领仪仗归回前回头咬牙瞪了陆云起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弘宁陪着庭悦将仪仗收回,两人从礼部办事处出来后影影幢幢地往立政殿走,他挥了下手示意周围侍候的书使婢女内侍全都滚远点,隔着她的官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庭悦没有力气端立,只由着他扶了,轻轻道:“陛下为何撤诏?”
沈弘宁苦笑了两声:“不是我哥做的。”
庭悦理了下官袍,心中些许明白三两分:“你这几日都不怎么露面,是在想法子做这个吧。”
女皇连沈弘兴豢养死士都知道,那么如果沈弘基也在私底下养这玩意,她肯定也会知道,太子养,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沈弘基敢养,她早下杀手了。
因为沈弘基再怎么跳都没跳到养死士蓄甲胄敢造自己反这条红线上,所以女皇也就没下手,沈弘宁这几日都在刑部和大理寺查“有人行刺自己”,造了份是南安郡王别有居心想刺杀女皇的伪证出来,赶在正式宣召前让女皇信了。
所以她撤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