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四翘脚的茶盏碰着沈弘宁的额角,里头的茶水全泼在他的衣袍上,轰然折在地上四碎。
女皇面色涨红,腾得站起来,走至沈弘兴面前,死死扣住他的下颌,用力抬起,也不顾他额角被杯盏破出的血迹,深吸口气,咬牙问道:“你既觉着你是楚家人,朕一个女人做不得皇帝,那你和你表兄抢什么?啊?你在和你表兄抢什么!”
“啪。”
女皇给了沈弘兴一个耳光。
庭悦再坐下去就不合规矩了,连忙收拢衣裳,在太子侧后边跪了:“陛下!太子殿下绝不是这个心思,陛下深谋远虑,太子殿下以后会懂的。”
女皇没有理庭悦,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过儿子额角的血迹,挥开衣摆又往石凳上坐了,怒极之后反倒语气平静:“朕是皇帝,这天下的男人都是朕的,朕是三年一小选五年一大选了?还是派花鸟使夺人亲子亲夫了?朕是荒里荒唐胡天胡地了?”
“陛下克勤克俭,儿臣拜服。”沈弘兴声音平缓坚忍,抬起还有些血迹的脸,与女皇冷冷对视。
“朕怎么会有……”女皇怒目圆睁,死死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几乎有一阵的恍惚,身子震颤些许,硬生生地把后半句吞进肚里,长长叹口气,“都起来吧,行止,你有帕子吗?”
朕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这是女皇对她儿子说的。
朕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女儿。这是先帝对他女儿说的。
庭悦应了一声,手拢过去挽着沈弘兴的臂扶起来,引着他在自己与女皇对弈的那张石凳上坐了,从袖间取出块绣了辛夷纹样的帕子,轻轻对叠好后呈给女皇。
女皇抄过帕子,半撑着身子从石凳上站起,轻轻按住沈弘兴的肩膀,指背挥开他额前的乱发,找到那个被杯盏磕开来的豁口,帕子沾了些壶中倾出来的温净水,擦去儿子面上的脏污:“你既这么不肯,此事便罢了吧。”
她是个很倔强的脾气,这辈子就没低过头,哪怕先帝被气得都要打她军棍,她照样铁着脊背咬着牙呼着气死盯着阿爹,对四个哥哥乃至那些乱七八糟的情郎更不必说,她手底下多少能臣武将,哪个敢真抗她的旨意,只有对这个儿子啊,总是为娘的那个低头。
冤债,全是冤债。
女皇擦得认真,还用粗粝的拇指揩了揩他被打过的面颊,话语柔情:“兴儿,你小时候朕在外头征战,日日尸山人血,没做好你的阿娘,阿娘是晓得的。”
世上哪有要一头就有一头的呢,她在营里日日劳心劳力,打仗打到血脉喷张酣畅淋漓,楚奚越纳妾,她心痛了两下便彻底没工夫在乎了,至于这个儿子,将他养在楚家,不过是她不敢违抗父命罢了。
庭悦侍候在侧,眼圈猩红,可是他们谁又有错呢。
女皇擦得认真,有些东西耳濡目染润物无声,先帝分毫都不肯让她,她呢,明里暗里,都在让这个儿子。
紫兰台空寂无人,傅御侍又进来做了个礼,道:“陛下,清河郡王巡夜结束也有半个时辰了,晓得自个不得擅入紫兰台,在殿门前等着,托奴婢问问陛下何时放人。”
“都是一家人,叫他进来吧。”女皇将太子的面擦得干净,绕到他背后,指掌做梳,理顺他的乱发后,重新为儿子挽冠,“云起也是奇了,行止,朕问问你啊,他是不是真跟郑议中说得似的,夜里不抱着自家娘子睡不着的?”
嗨,沈弘宁那爱整活的脑子就是跟女皇遗传的嘛。
“陛下莫打趣小孙了。”陆云起腹甲未卸,手中弓刀已经解开,入紫兰台院内拱手道:“小孙衣冠不洁,污陛下眼睛了。”
“无妨,武将嘛,总是如此的。”女皇拿过太子的藏剑笄为他固好冠子,偏了下头看可否端正,“朕自个都不大会梳冠子了,你是男子,瞧瞧朕束得好不好。”
“陛下为小孙持过冠礼,陛下所束,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陆云起语气恭谨,轻轻将手搭在庭悦的肩上,他看到陛下亲为太子束冠梳发也是一愣,笑了,“小孙母亲在的时候,兴致起来,也会为小孙篦发。”
庭悦哆哆嗦嗦地吐了吐舌头:“打小家母瞧微臣头发好,要拿了梳子给微臣梳髻,微臣都是躲着跑的。”
“朕也躲着跑,梳个发髻都够朕打两筒箭了。”女皇轻拍了一下沈弘兴的肩膀,转头对陆云起道,“太子今日是一个人来的紫兰台,劳云起再跑一趟,带几个守宫署的弟兄把太子护送回东宫。朕叫傅御侍把你家悦儿护回延翠阁去。”
陆云起拱手抱拳,道:“末将领旨。”
沈弘兴摸了下发冠,对着陛下拱手后就由陆云起侧让着往殿外走,走到半路竟然回头对女皇曲礼躬身道:“陛下既属意儿臣表兄,又何必如此折辱儿臣,如此折辱济川伯呢?”
母子之间深深误会成见,又哪是打个巴掌吵一架,为他梳个冠子,你让我一下,我让你一下,就说得开的。
坐在石凳上敲击棋子,看着庭悦封盘做档的女皇面色一凛,语气平静,道:“太子冥顽不灵,禁足东宫闭门思过二月。”
“儿臣谢陛下恩典。”沈弘兴在深融暮色中做了个拱手谢礼,陆云起身子略凝,回过神后应声曲礼代谢恩。
女皇轻轻地拉着庭悦的手,引着她往内殿坐了,施斯儒正在桌边用香铲压香,见到她们起身做了个礼,见女皇情绪不平,缓缓伸过手唤道:“陛下可还好,施郎为陛下点了安神香。”
女皇的身子像棵摇摇欲坠的大树,重重倒在施斯儒的肩头,带着弱腔问庭悦:“悦儿,你阿爹为你梳过发髻吗?”
庭悦恭谨垂眸,摇头道:“禀陛下,未曾。”
女皇双手覆面,垂泪痛泣:“朕的阿爹……朕的阿爹……每回与朕闹完,都会给朕梳丫髻……哪怕楚奚越死了多年,朕做了寡妇,他在塌上探起手,还记得给朕梳丫髻……”
养儿方知父母恩,她以为先帝没让过她,她便努力让自己的儿子求一些和缓,其实……先帝是让过她的。
……她怎么待阿爹,她的儿子终究是报还给了她。
她连怒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