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今日心绪不大平，轻轻地喃了喃异牟宜在政事堂说的那句佛语：“心有所住，即为非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庭悦轻轻将白子推在自己想落的那个夹缝，道；“佛说人有所执妄才会轮回，陛下相信这世上有来世吗？”
“悦儿信吗？”女皇被庭悦吃了两粒子，也不恼，自个将黑子给她取了去。
庭悦接过黑子后往桌边放了，眸色温柔：“微臣以前不信，现在，也不信。陛下呢？”
“朕与悦儿一样。”女皇笑得眉目舒展，抄过茶盏喝了一口，“阿宜与王后到如今相知深远，见着朕还想着与朕有个来世呢，不过是他没尝过与朕长久的滋味，想下辈子讨个新鲜罢了，便算朕真有来世，还是要做女皇帝。”
施斯儒的琴声略陡了陡，回过神后继续往下头抚奏，庭悦今日下棋认真，不多时又吃了轮子，笑了：“陛下今日不专心，微臣可要赢了。”
女皇见棋盘错落的白子掺着黑，丢下手中子，使小性子道：“封盘，朕不下了。”
“陛下好会耍赖的！”庭悦也将棋子一丢，哼了一声，噘着嘴嘟哝。
“来，陪朕走走。”女皇未着男袍，一身木槿色古烟碧纹的常装，发冠上戴了支镂空珠蕊的簪子，批朱用弓的掌遥遥递给庭悦，她立刻会意，搭过手，由女皇领着往紫兰台雕琢的石栏边走。
今日月明星稀，女皇另一只手搭在石栏小兽上轻轻摩挲：“楼行止，朕谢谢你。”
她从小就倔强，哥哥们有的她也要有，先帝不肯，她就逼着自己要比哥哥们还厉害，后头她做了皇帝，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男人披了女人的皮，所以她开了女科，武科文科都有，等到她都要放弃，交州那穷僻地界，横空出了位小女案首。
她不是这世上的异类，这世上有的是比男人更厉害的女人，她们就是纯纯粹粹的女人，欢喜欢喜漂亮衣裳，调弄调弄俊俏郎君，胸襟豪迈，气魄万千。
庭悦粗糙的掌心与女皇粗糙的掌心相贴，语气坚决：“微臣万求陛下放心，江山代有才人出，后世的姑娘绝不在微臣之下。”
“也要不在朕之下，朕刚登基时常在想，自己要做这世上唯一的女皇帝，如今不了，朕指望着后世，还有姑娘来坐一坐朕的龙椅。”女皇望着天上那轮皎月微笑，眼带晶莹。
“陛下放心，微臣必尽心尽力辅臣子之能，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夜风拂过庭悦额前发丝，她扬起头，眼神坚定。
女皇眸色深转，示意庭悦去看坐在石桌下认真抚琴的施斯儒，他是陛下做皇太女时就侍候东宫的侍君，伺候她二十多年了，男子为悦人，身姿端方大气，面阔那几道皱纹虽浅，但他眼角的那些鱼尾纹路，和陛下眼角的那些沟壑走势，是类似的。
她登基时自觉女人做皇帝可堪异类，虽处理朝政大刀阔斧万事得宜，但在后宫事上实则小心得厉害，伺候她的那些男子，一律为侍君，本着自己的风流性子雨露均沾，便想着等自己驾崩，还政给那些男子，给先帝一个交代就是了。
可女皇碰上了四明楼行止，家国与私情，她选家国；夫君与陛下，她选陛下，她整条命都敢肆无忌惮地奉给她想要的人间仁义，可她又是个纯粹的女人，和自己一样。
既有楼行止，肯定还有更多的女人，敢去撑天立地。
“既后世要有女皇帝，朕必须给他们一个名分。”女皇对着施斯儒眯了眯眼睛，“朕这把龙椅拿得堂堂正正，他们便是朕堂堂正正的嫔御，后世女帝万事有朕的陈规可考，朕名正言顺，她们才能名正言顺。”
庭悦的手攥紧衣袖，恭谨道：“微臣理尚宫局，我朝后宫一后、四夫人、九嫔、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宝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如今陛下侍候后宫侍君共计四十又七，在侍三十又二，尚宫局通礼部与宗正寺，共拟女帝后宫各品男子嫔御封号品级。”
“好。”女皇眉目舒展，仰头迎夜风，“异牟宜再如何，还有个王后与他说说话，朕呢，当真是孤寂了一辈子，也是朕的私心，他们被侍君面首的这么叫了多少年了，多难听啊。”
她心中波涛汹涌，女皇女人做皇帝，身在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自己都不大自信，她治大国如烹小鲜，性子也风流，若换了男帝早前朝后宫俩开花了，女皇呢，登基二十多年，连叫个自己喜欢的侍君来趟麟德殿用正宴都不敢。
女皇通透明白得就跟一本《帝范》似的，皇帝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心里有数，非常有数，而且照做了一辈子。
那些侍君就是男宠面首，上不得台面，女皇那张宗正寺的谱记上，只写了济川伯楚奚越，他二人毕竟是先帝赐婚的，
“陛下见了南诏国君，仿佛感慨颇多。”庭悦跟着女皇慢慢悠悠地又走回了摆棋盘的石桌前，拿过石桌边的酥酪点心，随意啃了一口。
施斯儒琴声渐止，按着女皇的示意轻轻站起，正想拿过茶则为女皇侍茶，手便被她按住了，轻轻拢过去触了下他因为抚琴有些粗的指尖，转向正在用点心的庭悦：“悦儿先回去吧。”
“是，孙媳就不扰陛下了。”庭悦放下手，轻轻挥了挥衣袖，正要做礼告别，忽听到殿门处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傅御侍有些为难地入内做礼：“陛下，太子殿下来请安了。”
未等庭悦回过神，沈弘兴卷带着三两分的急躁入殿，看见女皇和庭悦，还有手和女皇牵着的施斯儒脚步一滞，拱手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
女皇估计也没反应过来，眉头微皱：“今日出何事了，这么急？”
太子面上冷肃：“方才接太子妃在司灯司看账，见着领英馆近日烛火靡费，又听到紫兰台有丝竹之响，便想来看看。”
嚯，领英馆就是异牟宜住的地方啊，太子这是抓亲娘的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