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弘兴身子一凝,躬在那良久,默默间咬了下唇,道:“前儿听朱寒帆道他那缺些人手点册,儿臣倒是想过去帮帮忙。”
“想去便去吧,叫郑议中领着你。”女皇眉头略略展开,挥了挥手。
庭悦的手轻轻攥了攥,朱寒帆是楼修远当年考举人的同科,现任兵部侍郎,郑议中是郑曰仁的伯父,现任兵部尚书,当日要去龟兹打仗,女皇也是叫郑议中带着庭悦做兵部实习生的。
沈弘兴像是没想到女皇会答应地那么爽快,语气依旧平静,下身规整做了跪安,道了一句“儿臣谢陛下”后就回身走了。
“倒叫你瞧个笑话。”女皇似乎已经习惯这般母子疏离的关系,见庭悦也已经用完膳了,示意她起来,君臣两个一同回了议事厅看案牍,等到四处人都被遣走,她才长吐一口气,“朕这辈子从未觉过做女人有什么不好的,独看见这个儿子,朕便想做个男人。”
她自己也烦,她要是个男的,就不会子嗣如此稀落,江山想换个儿子给都没人能接。
他从小与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他从没都想过对亲娘说几句恭维甜蜜话,母子俩就这么你犟我也犟的过来,本以为过段时间就会缓和的,他长大了便会好些,这时间一晃他都人至而立,反倒愈演愈烈。
“陛下心胸开阔得厉害,微臣到如今,回回来月信都会怨自己怎么不是个男的。”庭悦侍候女皇在龙椅上坐了,努力把话说得开心讨巧些。
女皇示意庭悦帮她磨墨,自拿过笔架上的狼毫开始看刑部报过来的各地死刑案件,揉着眉头轻叹一句:“独我母子俩的时候,他不肯说,边上有个你,他也不肯说,朕都没辙了,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肯开口自个把话说明白。”
“微臣斗胆,陛下为何不先开口说呢,说句真心话,微臣觉着太子殿下那意思,怕是以为陛下把他没做过的事也算在他头上了。”庭悦轻轻撩开官袍的一段宽袖握紧,墨条在砚台上发出沙沙声响。
女皇批折子都快成了肌肉记忆,一个“阅”写得龙飞凤舞,头也不抬:“朕倒是想先开口说,可要朕说什么,是说朕晓得你打小就不敬我爱我就罢了,朕晓得你恨朕,你恨朕恨到想造亲娘的反,朕怎么能开这个口,这是把纸往死里撕破啊,还是就这么不咸不淡着吧。”
“当年济川伯非要来前线寻朕,他这么一拱,朕在山上带轻骑兵,被迫潜藏了二十三日,连眠着的松鼠都活吃过,刚下来才晓得他归途到半路又要来寻,被匪祸弄得尸骨无存,还是你要朕说这个?”女皇鼻子里闷闷地哼了一声,语气埋怨。
庭悦见砚台上已有划痕,手便停了下来,轻轻将墨条倒扣,复去帮陛下整理松散拢团的案牍,长长地叹了口气:“微臣资薄才浅,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朕叫虞伯正别写朕是因为济川伯那回才差点在死在山上,只写他为了朕死在匪祸。他倒好,济川伯若投胎,到现今怕早成婚有子了,多少年了都,是,朕这辈子就他一个夫君,可若非朕与他还有个儿子,怕是现今提起他还不如跟朕提你姐姐楼良媛养的那只猫。”女皇在看报过来的死刑案子,估计这案犯干的事也挺大,她看着气人,又在因为儿子生气,更气了。
庭悦细细地将文牍分类叠好,温声道:“陛下为太子筹谋,太子会懂的。”
楚奚越搅和军机,女皇那脾气,估计活下来头一件就是自己拿着槊要把老公给挑了,她没准虞伯正写这段,那应该是她老早就定了沈弘兴继位,所以济川伯的名声越干净越好。
女皇几乎是憋着一股劲,语气几近绝望:“他加冠大婚便入东宫,你自个都瞧得出来,那会子册太子最好,他能主事了,新老臣们可以开始调转东宫,朕呢,也年岁刚好,可以帮他看着,挑挑人……只是……朕近来在想,兴儿会不会以为,他那太子位都是他自己从弘基手上抢来的……罢了罢了,左右他是朕的儿子,朕再如何都是他娘。”
解不开了,误会加误会就不只是误会,是成见,女皇做什么放沈弘兴那都是错的,所以她不想说也懒得说了,她也没指望母子感情修复,这么多年了,能和缓些最好,不能和缓也拉倒了,她会做好筹谋算计护着母子间最后一点的脸面。
至于沈弘兴自己怎么想,她不在乎了。
“微臣去劝劝太子殿下吧。”庭悦将女皇龙案上的案牍归类理清,接过她手上刚批完的那份,仔细对拢了。
女皇眼皮子都不抬地拒绝,手中狼毫握得轻松:“莫和他说这个,你又能陪朕几年呐?你以后还要辅他呢,你说了,皇宗君臣若反生嫌隙,就要祸害江山,得不偿失的事,记住,有些东西烂了就是烂了。”
庭悦又要掉眼泪了,仰起头努力让眼泪不要落在龙案上,曲身行礼道:“陛下赐教,微臣记住了。”
“怎么又哭了,朕现在看见你掉泪就慌,怕你夫君以为朕欺负你。”女皇抱着臂摇摇头,将龙案边的帕子递给她,“你爹是怎么把你生出来的,朕怎么没这么好的本事。”
庭悦随便抹了下眼睛,温声温气道:“陛下放心,微臣得陛下知遇之恩,伯乐之情,绝不会叫郡王爷以为陛下在欺负微臣。”
女皇轻轻叹了口气,将刑部最后一份牍文批完,也站了起来,牵着庭悦的手往殿外走,殿外内侍宫女侍婢见她们出来,想上前伺候,被女皇挥挥手叫他们站远些。
“你与他是夫妇,朕也极少见你们这般要好的夫妇,唉……”女皇轻轻地拍了下庭悦的手,今日月明星稀,两个着了男袍的女子就这么浸在月色下,一起仰头看天幕间飘动的云。
庭悦与女皇轻轻地将手挽着,话语甚至有些宽慰:“微臣与陛下是君臣,旁人怕都没见过这般要好的君臣吧。”
“你当真是被恭王带坏了,回去吧,去陪陪你夫君,朕也回紫兰台了。”女皇又拍了一下她,与庭悦将手解开,自摆摆手叫小印子备辇轿。
庭悦在穆落月色中盈盈下拜:“微臣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