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从塌上下来,从自己那收拢钗环首饰的八十八格的柱盒里的暗格里取出一封花笺,是上回范守清按着陛下的意思写信同刘玉衡抱怨说宫中六尚事情繁多,事情忙不过来,只盼着她早日回京共分担些,三日前刘玉衡回寄来的信。
范守清将花笺铺开在桌面上推给庭悦,自己从架子边拢了件厚绒白狐皮的女式大氅保暖,拉了个凳子在她身边坐了,还很贴心地给庭悦倒了盏温温的白水:“我刚出月子喝不得茶,悦姐姐喝点温水润润吧,招待不周了。”
庭悦两手接过那四方四角的茶盏,轻轻去看那花笺,信纸上头还有滴滴泪痕干下来的褶皱,开篇先是道歉,说原本照着计划,守清坐月子的时候她早该回来将事情接手过去,倒叫庭悦这个在朝上当官的和太子妃这个病秧的一起撑着管事情,愧疚极了。
只是她这段时间自己也有心无力得很,她在信里说,她和南安郡王的第一个孩子,康定县主一到南诏就开始发高热,火燎燎地烧了六七天,生生地烧死了。
康定县主庭悦在宫宴上也见过一两面,模样像沈弘基,性子倒是颇似刘玉衡,沉静乖巧又聪明得很,据恭王传来的小道消息,当时刘玉衡有孕时连钦天监都说定然是个男胎,结果生下来是个闺女,彼时沈弘基的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可大约有类人逃不过真香定律,后头南安郡王也有了嫡子庶子,最宠的还是这位康定县主。
庭悦心中大骇,轻声道:“这回去南诏,玉衡叔母把康定县主和郡王世子平绥都带上了,我瞧她信里没说,世子应当是没事的吧?”
范守清自然也说不准这个,摇了摇头:“她既没说,自然也只能当作平绥还好着,只是……悦姐姐,你嫁进来的时候南安郡王夫妇已经去南诏了,我与你说句实心话,我……我极欢喜小康定,她聪明伶俐得很,给陛下奉茶那日,她还写了首讨巧的诗赠我。”
她们都是照着古朴封建制下浸出来的闺秀,连庭悦都耳濡目染地对小朋友们都抱有无限的怜爱,何况范守清这般规整养大的姑娘,见她将泪不敢泪的,轻轻将帕子递过去:“二叔母已出了月子,想哭便哭一哭吧。”
范守清倔强地摇摇头,用指尖点了一下花笺:“悦姐姐往后头看吧。”
庭悦喝了口茶水压了压思绪,深吸了一口气,往下头看,刘玉衡只说自己抱着康定县主的尸首在三清真人面前求了三日,求到她自己都神志不清地昏死过去,沈弘基也心疼这个孩子,两夫妻都大病了一场,若仔细去瞧,能瞧见她写的字,连笔锋都在震颤。
刘玉衡和沈弘基此次去南诏要带着孩子,女皇本不同意,南诏那地方的瘴毒,都害死多少随军将官的妻子儿女了,是刘玉衡一味执着,和女皇说自己打小就想行万里路,小孩子自然也是想多出去走走,千求万求了好些时候,女皇才准的。
太医署给他们随仪配了好几个优质的太医和药材不说,连庭悦都把自家最宝贝药性最好的高丽红参给他们奉了过去,却还是没保住这个年纪最长的孩子。
她良心有愧,身子又病着,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和女皇还有庭悦交代,康定那孩子如果不走,算起来今夏就有九岁了,按理说正是我朝富家姑娘既爱玩又不用操心婚事的年纪,都说好今秋叫南安郡王陪她去皇庄猎场玩玩,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她如今自顾不暇,疼痛懊悔浸满全身,只求守清先帮她瞒着这回事,等她养好了身子,做好了准备,自会入宫城在陛下面前负荆请罪,叫她立时死了也好。
刘玉衡还说,庭悦于立政殿侍候陛下,晓得了这事肯定会说,陛下如今年纪也长上去,还是等她自己想个舒缓的说辞来得好,万求守清也莫要告诉庭悦。
大约是刘玉衡多少是个女秀才,行笔辞藻间莫说每一个字了,连笔画都藏着哀莫大于心死,大悲大恸哀不能遏,写到最后连署名的玉衡二字墨水还未干,就被泪水打湿,在苍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
“你瞧瞧平章儿,这么小一点点,小康定都到我腰上了,如今我自己做了阿娘,实在是看不得这个。”范守清见庭悦摩挲着花笺上刘玉衡落下来涕泪交错的署名,闷着声音道。
庭悦深吸一口气,到底理智尚存:“康定县主既夭,那棺椁怎么不早点送回京安葬,难道要她葬在南诏吗?”
范守清摇了摇头:“许是玉衡还舍不得,那棺椁还在南诏停着,天家子嗣落叶归根,早夭的孩子自然是要回长安落葬的。”
庭悦点了点头,又问道:“二叔母,这封信寄过来裹面的帖子您还留着嘛,当真是从南诏那边寄送过来的?”
她总觉得这时间有些对不上,按着刘玉衡写信说康定县主身亡的日子,正是汪家那些人在婺州上门找澜哥哥的前几天。
范守清点了点头,又走到妆台那边将裹信的帖子也从暗格里取出来给庭悦瞧:“是从南诏那边发过来的,帖面上还写着南诏文,还有,你瞧,沿途各州各道急递铺的印章,都是对得上的。”
庭悦轻轻应声,那应当是南安郡王在戎州遇刺时就派了人往振州和巴蜀去给那些老臣递消息走关节想法子把他们偷偷弄出来了,这么算时间便是正好。
只康定县主都已八岁,又有京中太医和药材滋补,小孩子免疫力差发烧烧高热太正常了,可那孩子庭悦也见过,不是个瘦小的身板,和她小时候差不多,爱吃又精力旺盛地很,身材匀称又健康,实在是不像能发烧烧个七八天还不会停的孩子啊。
庭悦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太子连陛下派去的段岐山都敢弄死,那他,敢不敢弄死个南安郡王夫妇明面上就是最宠爱也是最聪明的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