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是我，父亲母亲叫我来送你最后一遭。”庭悦示意金芽将毒酒白绫放在边上，她就着那破木圆桌的边上的凳子坐了，目光如炬，看着早就有些老态的孙姨娘。
她并不美，即使在十年前交州楼府孙姨娘宠冠后宅的时候，庭悦也从没有觉得孙姨娘有多好看，她能得宠，是因为楼修远是个心软念旧，过过苦日子的人。
孙姨娘腾得一下从塌上弹起，本就挽得松松的发髻被震乱，一双赤红的眼睛使劲眯了眯才认出来眼前的人是庭悦：“呦，三姑娘从西边回来了啊，你如今真是不一样了，若我晓得你有这么大能耐，当初就该……当初就该……”
庭悦自己是穿过来的，当年原身死的也简单，他们一家刚到交州时正值暑热，原先的庭悦为着白姨娘逼自己读书与她大吵了一架，孙姨娘就从中作梗，告诉庭悦只要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念书，累病一场就一劳永逸了。
原身那时不过六岁，晓得什么东西，她好言好语一哄自然照做，本来一个孩子坐了快两月的船就已疲惫不堪，这么一闹，生生发了四五日的高烧，直接烧死过去。
才有了她的穿越。
当年楼家的孩子全都养在俞氏那儿，只有白姨娘因为自己有些阅历可以养自己的孩子，她嫉恨罢了。
后面庭悦穿过来果然归给了俞氏养，这些年她和俞氏的关系确实要比白姨娘还要好些，她自己心里也是有愧的，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真正的亲娘，甚至偶尔会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抢了原主的幸福。
庭悦轻轻发了话：“姨娘到后头都晓得去害老太太，我便晓得您其实是个明白人，若真有当初，您大约也是悔的。”
“我有什么悔的，我告诉你，我有什么可悔的！姓张的她算计死了我，算计死了我……大宅子里头呆过的人，还以为谁都想做妾不成……她算计死了我，我也弄死了她……凭什么我就要偿命，凭什么！”她一边哭一边叫，头发散乱得厉害，挣扎着要往前爬，因为有脚链制住，只得趴在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顶开凌乱的头发死死盯着她。
庭悦摇了摇头，声音更显镇定：“若当初是在二十多年前，老太太要您先委身给我那刚中了秀才的父亲，您定然是不会肯的。”
“若再往前，回到彼时四明楼家尚存，家中主母赶走老太太还有我父亲和二叔父，若回到那时候，您定然也不会愿意再为着那点子情谊收拾细软，跟着他们过那么苦的日子。”她的指节轻轻扣着桌面，一字一句诛人心肝。
这世上有些女子喜欢某个男人，是因为自己将自己低到尘埃里，以为只要在微末处给那个男人关怀，自也能翻身做糟糠。
孙姨娘根本就不希望楼修远科举中第，官运亨通，她要的就是一个落魄公子哥欢喜上一个卑微的侍女二人过百姓日子。
当年楼修远中秀才的时候名次正在最末，谁都觉得他进京考举人是来凑数的，彼时楼修远也是说，此次考举不中，就娶她为妻，带着母亲弟弟，做个教书先生过日子。
谁能想到汪老尚书会念着早些年的情分特特抬举了一下楼修远，也没人能想到陛下因为感慨四明楼氏一族对四明皇的忠勇，还把楼家的祖产给了他。
这都是为着家国合一对旧士族装模做样的拉拢，只是楼修远既有官运在前，再娶孙雪青做妻那就是良贱通婚可徒之了。
再者，楼修远既做了官，自然晓得如今大不一样，孙雪青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一个官员的正妻，他心里端着一个封建士大夫的那杆秤，墨守成规得很。
孙雪青那时被迷晕了眼，又因为早早委身给他还生了个孩子，那个男胎估计在肚里就没养好，生出来的时候就不会哭，没出月子就死了。
她想回头也回不来，她想回头也没得路可以走，她只能做妾，她只能做妾，她明明最不想做妾的，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不要做妾的，可是他就是让自己做了妾，他就是让自己做了妾！
“我和远郎说，宁愿死也不做妾的……”她的手用劲抓着塌上的竹席，几乎要把它深深地抠破。
孙姨娘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的白绫，尖锐地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的头颅往后使劲缩：“明明是他背信弃义……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早知当初…早知当初……我就该杀了他，我就该杀了他……”
庭悦看着有些疯魔的孙姨娘，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一命抵一命，你手上的人命不止一条，我今日来，是替我二姐姐过来问问你，当日为何要害死她亲母赵姨娘。”
有凌乱的发丝窜入她口，孙姨娘用劲啐出去，赵姨娘这件事毕竟过去了十几年，有时午夜梦回，她自己都快忘记自己曾害死过她。
都是上一辈的恩怨，苦头却永远让下头的人来吃，庭悦只静静地看着：“当日赵姨娘就是母亲找来与你分宠的，这事谁都晓得，只是我看了母亲多年前的记档，当年母亲选了两个良家女，叫父亲自己从中选一个做妾，是你去和父亲说，你和赵姨娘有姊妹缘，父亲才选了她。”
“你既不喜欢她，开头便和父亲说要另一个就好了。”庭悦揉着脑袋，伸手去摸边上的白绫，“你如今想想，可后悔过曾有条鲜活命死在你手里。我且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
孙姨娘哭的像鬼，时不时锐叫两声，看见庭悦拿起白绫，往后不停地躲：“我后悔也来不及……若有当初……若有当初……我只要害死你父亲，哪还有你如今做女官人的好日子，赵姨娘在又如何，咱们都得一起死！”
“昀哥儿刚满月就抱到俞令华那边去了，我哭着去求远郎，我说，我已经做了你的妾室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嫡子未出，庶长子先生，俞氏要把庶长子抱过去自己养算是世家大族最常见的规矩，楼修远在这事上根本没有帮过孙雪青。
他只说，后头她还能有儿子的，昀哥儿照着规矩先送去给夫人养，下一个，下一个儿子一定帮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信了，可她第一回生下的儿子没养活，第二个生下来两天就做了别人的儿子，两次生子熬干了她的泪，身子早就千疮百孔再也好不了了，她生不了自己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