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连连点头,做出受教和崇敬的模样:“可不是这位哥哥说的这个理咳,有什么法子嘛,现在日子越来越难了,奴家里的大爷去年和突厥那边又吵了一架,中原人又看不起这种做小本买卖的,要挣钱讨生活的呀!”
洪玉连连点头:“是哇是哇,咱家几个爷愿意出来干活的能有几个,几个弟弟还要找婆娘的哇,这位哥哥倒是英武,要是奴的弟弟有您的本事就好了。”
大胡子刚想挺肚子摆出自己无畏无惧的模样,就被屠须冷不伶仃地吐槽:“两脚羊最会做人,打仗的时候自己躲着点,被抓了还能拿了钱回家,有什么可怕的。”
看来庭悦想的厚待俘虏的法子还是起了作用,如果每个人都像大胡子这么想,打仗的时候躲着点顾忌保命,军心涣散,我朝的部队就好打许多。
她依旧是那副契丹女商不晓得家国时政的模样:“可汗他们在想什么谁知道的哇,之前契丹和中原也不是没打过仗,一会好一会不好的,奴这种小民只要有口饭吃日子好过就行了,这个谁说得清楚嘛。”
自古以来皆如是,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她故意把话说的粗糙市侩,喝完了羊奶,将破了边的瓷碗往桌上一放,牵着马和洪玉继续往外招揽生意。
两人走了几步,倒是被后头的屠须给叫住了:“莽纷,你家马儿配种怎么算钱的。”
庭悦牵着马回头:“今年便宜了,只要五十个小铜元。”
屠须开始和她砍价:“我家住得远,我明日早晨牵着我家母马到你们莽家的帐子找你,便宜些,四十个铜元。”
洪玉连忙挥手:“这怎么能行的哇,我们本来就没几个钱挣的呀,这雄马也得吃好才能配雌马的呀,做不成做不成。”
“那四十五?我瞧你牵着的这匹马是真的不错,健壮有力气的。”屠须往上头加了一点,“你不必来找我了,我明日黄昏牵着马到你们莽家的帐子那边找你。”
许多人瞧见庭悦的马好,跋涉三四十里地就为了带着自家母马来配种的也是寻常事,他这个请求也算正常,还价也合理,庭悦点点头,道:“成,我明日等你。”
她和洪玉牵着马唱着牧歌往远处走,她心中疑惑,她们安的帐子不算太偏,屠须一个认字的龟兹青年,按理来说就算不是身有官职,也得是家中有财的富户儿郎。
草原人家住得远,可能是因为那边的草更多更好?可他家中有财帛,叫个人过来帮忙配就好了,何必自己带马过来。
她也不是很明白龟兹的风气,耶律平说龟兹一带富裕的门户大多是家中子嗣旺盛,人多力量大,可以抢地盘罢了,还没有像中原那样形成门阀。
如果是这么个意思,那屠须自己牵着马过来找庭悦也算说得通。
她不再想这些,只是她和洪玉今日本想直往西边那片苍原看看,这回特意往昨日去过的东边绕了一下,再随便选了两顶帐子丢了假檄文。
入夜,卖马的石松领着弟兄们和庭悦一起在帐子内谋划,他们趁着有龟兹人农忙,白日已将不少檄文贴在街坊各处。
在于阗城造势也快有一月,也不晓得这消息何时能传到龟兹国王猎骄和元帅额敏罗什耳朵里,再由姜卓把消息直接发给耶律平,耶律平再向埋伏在于阗和疏勒两地的统军将军陆云起和段开山发信,至于庭悦这种做小间谍的,要等两边都已严阵以待,才会有信鸽来。
西边的星空璀璨极了,这里的气压低,空气也比京城稀薄,所幸她的身体素质不错,上辈子也有经验,夜里闲着无事,就自己披着陆云起给的羊绒短斗篷看星星。
许是两个人待在一起久了,反倒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她突然觉得,陆云起这个臭男人有时候还挺香的?
他的斗篷甲胄或只是穿过的衣裳都有种很奇特的香气,像是皂角混着铁汗干掉以后深深地蹂进动物皮毛里,估计在他怀里闻多了就习惯了,反倒有种他在身边的感觉。
第二日因为屠须要来,出于谨慎,庭悦嘱咐石松等人晚些回帐子,再将白牡丹牵至母马休息的棚子深处,战马若是雄马都要被阉,若遇到行家,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暮色四合,庭悦坐在帐外,不多时,就见屠须牵着一匹躯干宽长的黄马悠悠地走来,见庭悦在帐子外等他,笑了一下:“叫莽纷姑娘好等。”
他是比较常见的龟兹俊俏小生长相,略凹的眼眶显得人格外深邃,鼻子高挺,鼻尖却是比较圆的,肤色在暴晒下显得有些偏古铜色,个子倒是不算太高,庭悦的头顶的发丝恰巧能碰上他的浓眉。
她笑了一下,做出市侩的腔调:“做生意哪有等不等的哇,只要你来,半夜都是要起来招待的是吧。”
“你几个哥哥呢?”屠须把马绳递给洪玉,让洪玉带着自己的马去后头与公马配对,“莽纷姑娘是做诚信生意的人,我就不过去看了,你陪我在外头等着吧。”
屠须与庭悦相隔半丈,席地而坐,他从袖间拿出一个六孔陶埙,对准埙口,吹了一曲《哀郢》。
埙为上古乐器,其声浊而喧喧然,幽深哀绵,到了我朝,各种琵琶啦排箫扬琴之类的乐器流于民间,而埙声因为虽庄重清幽,却并不千变万化,反倒只用作读书人自己赏玩奏乐,或是在宫廷中使用。
像庭悦这种标准的文人大夫,或是些酸不拉几的文人,大多会学些洞箫陶埙,以显自己风骨。
听他吹完,庭悦心中一惊,西边各国与中原大多有贸易往来,龟兹人如果认识陶埙并不奇怪,甚至会吹两声都算正常,可是能完整吹出一曲《哀郢》,那定然是有位晓得书生气节的先生教过他的。
庭悦这么多年在太学也碰上过不少举人秀才,其中能将埙吹好的也不过那么几个,究其原因,不过是这玩意虽然古朴讲究而且不难,但确实只是个精神象征,没啥实用价值,要不是庭悦的启蒙先生是那个宁可钓鱼也不要当官,老早出世的四明应希孟,她估计自己也不会学这个。
屠须将《哀郢》一曲吹得极好,此曲出自《离骚》,讲的不过是屈原被放后的声声泣血的痛诉,大约是情到深处,他吹得哀切婉转。
一曲已毕,他将手中陶埙递给庭悦,问道:“莽纷姑娘可认识这是什么?”
庭悦心中警铃大作,他在试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