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庶女庭悦 > 第一百二十七章:为众人抱薪者
    那首诗的意思是,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本事,默默无闻的,侥幸被陛下赞誉升官,已经很不错了,做一辈子的小官也没什么不好,穷僻地方的百姓也是百姓,只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就知足了。

    张若智清贫出身,平了好多次匪患,上任时邽县支离破碎,家家户户都把小孩和粮食藏进倒扣的水缸里;他卸任时,困扰邽县和平襄县安定数十年的崖壁寨无声无息地没了,百姓家中有粮,日子红火,甚至还开了官学,愿意去读书的子弟都多了好些。

    “我想给他写个碑,可又觉得,我不配为他写碑。”庭悦自嘲似的笑笑,忽觉手背一凉,一滴男子的清泪落在上面。

    她胸口疼地厉害,人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逼仄里头出来的人,或多或少总有些愚昧与偏激,能勤勤恳恳愿意为他们谋福祉的本就不多,更何况是张若智这种数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的。

    二人转折回了内室,陆云起随意拉开桌椅,拿了宣纸后随意就着有些拔干的墨汁,信笔写字。

    庭悦在边上兑水磨墨,只见纸上或潦草或齐整,密密麻麻的只有一句话: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自古君子交君子,英雄惜英雄,他手中羊毫握得稳健,豆大般的泪珠却一滴一滴地往下砸,声音沉闷地像是要砸穿桌子。

    她轻轻叹口气,手上又没帕子,微微蹲下身,用袖口给他擦泪,八尺男儿有血肉,大哭大笑皆有之,她都晓得的。

    昔年陆云起十四岁志气磅礴地要杀死全山南东道的狗官换百姓快意,他与张若智本就是一类人,这回他来甘州,也未必是全然为着照顾庭悦,应当是有几分想与那位青衫裹体犹不悔的张若智见个面,喝口酒的意思。

    “我自问是不如他的,这天底下做官的,又有几个能有张若智的气魄与胸襟。”陆云起神色黯然,也不避讳,只由着庭悦用袖子给他擦泪,眼睛红红的,勉强从嘴里把话挤出来,“多谢你。”

    庭悦摇头,试探着去攀他宽大的手掌,自己也忍不住,哽咽道:“人生何处皆青山,你我都是张大人的后人,自会顺着他的路一直走下去。”

    他默然:“来之前我本以为不过是昔年的清官变贪心罢了,看到季维那张供状才晓得前因后果,五六年前我就知道他的事迹,如今仔细算算,那时他早都投新胎去了。”

    这是庭悦这辈子第一回碰到男人哭,实在是不晓得自己除了给他擦眼泪还能干什么,自己给自己抹了抹眼睛,挣扎着站起身:“我给你倒些水?”

    也不等他回复,从床边的小桌上随意倒了两茶盏的水,给他递了一杯:“喏。”

    他抬头,看到她眼边的乌青绕了个圈儿,因着有泪水打转还有些晶莹,释然般地笑笑:“陆某狼狈,让悦姑娘见笑了。”

    “自古英雄泪难得,没什么狼狈不狼狈的。”她与他相对而坐,精神紧绷了五六日,总算松开,半歪着脑袋趴在桌上,眼睛也半眯,嘴里嘟囔着,“有了这两张供状,明日就叫王大人押上狱车把他二人送到陇右道,再叫傅大人派人把他们送上京。”

    “沿途再叫他去那山下指认,把张大人的尸骨装好,给他立个碑。”

    “我得赶紧把银粮给点好了,哦,不对,明日先给父亲去个信,这事可最重要了。”

    “还有,我得找些人把他靠外室开的铺子给点了……”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她睡着了。

    陆云起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看着她的眼睛越闭越小,竟直接就这么睡着了。

    当真是心宽得很呐!

    陆云起觉得好笑,站起身见后头的架子上挂着她平日常披的那件兔毛围脖的斗篷,拿下来轻手轻脚地往她背上拢住,就准备替她阖门往外走。

    走到半路又觉她这么睡伤脖子,默默地折返,心中纠结良久,还是决定蹲下身推她:“喂,你醒醒。”

    庭悦睡眼惺忪,揉揉眼睛,正对上陆云起那张关切的大脸,注意到他的额头居然有一个极为标志的美人尖:“嗯?”

    “去塌上睡吧。”他声音纯澈,伸出手,想把她给拉起来。

    “不要。”庭悦只觉上下眼皮直打架,睡着了就再没有力气站起来,语出惊人,“陆云起,你应当把我抱过去。”

    陆云起喉头紧住:“不要,你自己去。”

    “为什么嘛……”庭悦挥开他想拉自己的手,艰难地撑着自己的身子,拉过斗篷,嘟哝道。

    陆云起用斗篷将她的肩膀盖住,一副老神道道的模样:“陆某不是徐二那种登徒子。”

    “你与他不过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好比的。”庭悦还没清醒,砸了咂嘴,慢慢地往内里挪腾。

    陆云起扶着额头轻笑:“徐二敢做登徒子却不敢当,陆某与他不一样。”

    不过这句话庭悦没有听到,她已绕过屏风,直直地往塌上一趴,又睡着了。

    她这心理素质,要是从小习武,指不定砍人比骑尉营那批顶尖的还狠,陆云起心中叹了一句,又踌躇了好久,见她是真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试探着帮她把被角掖好。

    庭悦睡了个饱觉,醒来时天光大亮,桌上已整整齐齐摆着胡饼,边上是一碗已经放的有些凉的豆乳。

    自己梳洗过,随意吃了两口就往衙仓走,大眼小眼陪着陆云起前往校场点兵,徐锦生指派给庭悦的两个帮手李敏之和簿万年昨日刚到甘州,休整了一个下午就来上班了。

    她与二人见过礼,三个人手脚自然比庭悦一个人快些,凑在一起加班加点地又点了三天,总算一应俱全,从里头抽出四万斛的粮草和三万两半的白银用作军费,剩下的银粮庭悦重新统一造册,又登了一遍。

    那笔子季维和季鹏做的烂账,庭悦勾出所有缺口,并着他们挪公款开的铺子的账簿,一并作为证据直接给了有关判司。

    向来底下出了人命官司,地方官员要向上反馈时,除了要送嫌疑犯送证据还要送主理这件事的地方官员给予此人的判决,因着此事是经庭悦的手直接处理,故而最开头的量刑也是由她来做。

    腰斩于市。

    她写下这四个字时,只觉自己笔有千钧力,透达纸背,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