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鹏自觉无事,恣肆道:“呦,姘头也是个纸老虎,有本事真对本官用刑啊!”
庭悦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绪,淡淡道:“季维已经招了,你还在等什么。”
“本官是张若智!”他喘着粗气,眼里要迸出火来,若非庭悦早晓得他在骗人,估计也会犹疑两下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人。
陆云起示意外面的人搬条长凳过来,和庭悦一起坐下,神色微妙:“季鹏,我瞧你这些年在甘州做事,颇有口碑,既如此,楼大人虽官小,却一直在陛下面前很得脸,若她愿意提你两句,说不定功过相抵,可免你性命。”
“你少唬人了!”季鹏怒目圆睁,人虽缩在角落里头,声音倒是响亮。
庭悦意会,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咱陛下你也晓得,卢国公之前就是土匪头子,手里过过多少条人命,现今不也成了陛下座上宾,你若真有才干,陇右一带官员又吃紧,说不定就睁只眼闭只眼这事就过去,若非如此,我早对你用刑了。”
“若你能拿出先前那位张若智鱼肉百姓,贪赃枉法的证据,也算为民除害的大功一件,届时查清楚,自会有人为你立碑写传,何愁没有好出路。”未等他反应过来,陆云起摆出一副自己是过来人的样子,“你晓得我的,十四岁那年北上,抓了三十多来户贪官,现在想想也不过七八年,已是个将军了。”
有一说一,陆云起的晋升速度和确实堪比坐火箭。入仕就是千牛卫备身,两三年后碰上打仗直接封了总管,纯属陛下看重破格提升的那类。
季鹏被说动,吼道:“张若智算什么好官!我们季家人百年来都住在那,强迫似的逼大家搬走,每人给的田又薄又少,还只给我四百钱,四百钱能干什么!”
四百钱紧巴紧巴过,都够一户人家吃半个月的了。庭悦腹诽,问道:“那你觉得他该如何?你从山上搬下来,日子过的不好吗?”
“什么好日子?搬下来我连个屁都不是,以前做寨头,谁不听我的,他倒好,打我杀威棒,打发叫花子似的给我四百钱,他要真是个好人,难道不该给我们季家修祠堂,开荒田,给我们几个铺子!”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到兴起处,根本停不下来。
“张若智就是个狗贼,我和他说您是官人,把我在寨子里头的钱财都还给我,他说那是赃货,官府要送回,我连个饭钱都没有,他再给我几百钱又有何妨,他说我妄念太深,官府无那么多钱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钱财无钱财,我自己做了官才知道,流水似的银钱往里头送,什么无钱财!他就是贪官!”
庭悦示意在外面殷小眼抬来小桌和纸笔,淡淡道:“你说的不错,是在那儿下手的?”
“我们寨子里头,除了我,就季维这个做账房的认字,他消息灵通,和我说张若智要赴任甘州司户,他没家人又没仪仗,我跟着他出城,等他行至山下方便……”
陆云起皱眉:“就把他杀了?”
季鹏沾沾自喜:“哪儿能呐!张若智虽是个书生,手劲可大呢,季维和我先抱着他哭,说了一大堆感激他的话,说什么没了他自己要怎么活,您二位也知道,当官的不就吃这套嘛。”
陆云起被气笑,悠悠点头:“说的有理,后来呢?”
季鹏大概是真的说开了,也没什么顾忌:“后来当然是把他捆住,拿个大棍,直接把他打死了!”
“活活打死?”庭悦一惊,咬住唇,从牙缝里头将话溜出来。
季鹏恢复了自己的土匪模样,居然对陆云起说:“将军,您也是抓过贪官的人,这能算什么,婆娘就是婆娘,这有什么好怕的!”
陆云起连连附和,直赞他说的有理:“既如此,人就是你和季维杀的了?”
季鹏哼了一声:“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啊,拿棍子打了两下就不敢了,要不是我拉住逼他,他早吓得尿遁了!”
他还说,张若智死的时候嘴里还喊了几句什么恶贯满盈自有天收,自己一生清白却不得好死之类尔尔,睁着眼睛死的。
他拿走了张若智的官牒,卷些细软,到了府衙就做了八九年的甘州司户,因他是陛下难得亲点升官的人,在甘州过的油光水嫩,甚至还颇有政绩。
没法子,张若智清贫如洗,自己的私房银子贴了不少给那些金盆洗手的盗匪做贴补,又没有妻子双亲,赤条条一个人,邽县和甘州离得又远,见官牒如见人,想冒充也太容易了些。
陆云起又问了些他杀人的具体时间年岁,还有那些缺口银粮都被他运去哪儿了,晓得是走外室的门路在市集乃至陇右的其他州都开了好几个铺子,他点点头,示意庭悦将记录的供词拿来:可以让他签字画押了。
他微微笑:“季大人说的属实,就在这按个手印吧,我叫楼大人给陛下去个信,从急递铺回来就把你放了。”
他说话时甚至有几分“信你陆哥绝不会错”的自信,季鹏不疑有他,接过纸就着印泥,十分爽快地按了。
“还劳烦季大人再忍忍,大眼,夜饭给季大人弄点好的。”陆云起接过供词,半拥过庭悦,帮她提起灯笼,两个人往外走。
他见庭悦默默,以为她是被吓的,宽慰道:“左右供词已到,过些日子就叫司刑派人送他上京,叫你爹来细审吧。”
庭悦摇摇头:“我在想,坏人是绝不会晓得自己做了错事,他们不过是怕死罢了。”
风吹过,陆云起身上的甲片随风的撞击发出呜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张大人收到自己升官旨意时曾给谢大人寄过一首诗,你知不知道?”
那是一首粗浅的七言绝句:郎子半生默不语,得幸才有天子誉;青衫裹体犹不悔,遐方绝壤济安民。
“青衫裹体犹不悔,遐方绝壤济安民。”陆云起低头喃喃,“他是个绝好的官,虽在朝中冷落,但晓得他事迹之后,我是很崇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