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陆云起将庭悦送回楼府,正想去西市随便找个栈小憩时,就瞧见有卢国公府派来的人请他去回程家休息,雪光映月光,她弯着眼眸对他笑:“陆小爷何愁天下无家,有才之人,到哪都是被怜惜的。”
陆云起坐上马车时掀开帘子,对就着夜色对她喊了一句:“楼庭悦,你我彼此彼此。”
夜间至行止馆内室,庭悦才在金芽的帮助下将衣裳发髻解开,将陆云起给的那支簪子攥在手里——又是一支绿雪含芳簪。
许他近年有了工资,做工比前些年他送的那俩好些,上头湖水蓝的糯种水玉围着珍珠,用银丝挽在一起,与整个簪体相连,照在冬日的雪光下熠熠。
这回过年,京中不少官宦将士人家都有人要随军往北,有些人都把过年当最后一次过,每回上阵总要死一两个将官,都不知道这种大运会掉在谁头上。
白姨娘抠门了十几年,这回一股脑地把钱全拿了出来,斥巨资给庭悦买了一个超大的贮水葫芦,庭悦心中不由得感激,告诉她自己能吃朝廷给的粮饷,用不着这些。
“你懂什么!军中不需要人情世故?碰上些好的兵蛋子不得赏点银钱下去?这都是从你私底银子里出的,你娘这些还不够呢!”白姨娘使劲把那些东西往她怀里塞。
庭悦勉强拿了一半,求饶道:“姨娘,剩下的这些您留着吧,父亲肯定比咱两清楚这些,我去问他要些?”
白姨娘大赞庭悦聪明“我的乖姑娘喂!你如今总算开窍了,咱家最大方的就是你爹,从他手里多抠些出来!”
这世上就没比白姨娘活的更明白的了!
不过这回都不用庭悦自己说,戚氏、俞氏、二叔楼修仪等等楼家人都给庭悦送东西,晓得她这回连一个近身伺候的人都不带,都尽可能地给她送些好带的银钱。
庭悦看着自己堆成小山的银锞子,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如今通货膨胀虽没有那么离谱,但算上楼家在四明的一些产业,这些年他们家确实是越来越有钱啊。
总算年味淡了些,庭悦选了个晴好的日子,请庭语来喝茶,再将行止馆的五个伺候丫鬟并着洒扫的两位小丫头都叫进内室。
几个姑娘诚惶诚恐地站在下首,庭悦稳稳地喝茶:“再过一月我就要跟着大军往北走了,离家起码要个两三年,我记着菊意金芽,你们今年该有廿二出头了吧。”
菊意和金芽齐齐地脸红,菊意胆子大,开口问道:“姑娘,您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呀?”
庭悦摇摇头,伸手掏出一个木匣子:“我晓得你们的意思,在这府里做姑娘家的贴身女使,后头嫁过去做通房,算是做丫鬟顶好的出路了,你们也晓得跟着我,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这几年又是你们这些丫头子顶好的婚配年纪,我将你们的身契今日全交给咱家二姑娘,你们若有自己的心思,就去问二姐姐要。”
她轻轻推开木匣子,数了数身契,正好七张,将其连带着匣子全放到庭语手里:“我与二姐姐商量好了,你们无论是家里来赎人,还是自愿去配庄户管事,或是自己凑够了银钱要赎身,我封一笔十四两的银子留在二姐姐这,届时你们每人可从她那儿拿到这二两银子,也当全了咱们这些年的主仆之情了。”
六堡平日最活泼,年纪也最小,听到这声哇得嚎哭,扑着跪下来抱住庭悦的腿:“奴婢跟着姑娘去龟兹,奴婢离不开姑娘,奴婢死也不愿意嫁人的,就让奴婢跟着您,一直伺候您。”
庭悦心中微动,轻轻叹了口气,连忙将她扶起来:“左右不过是往北做几年官,你们这些丫头吃穿比不过我,又不习武,挨不过那头极寒的天,我在军中自有人服侍,不用太担心的。”
“你们跟着悦妹妹一直住在前院,如今悦妹妹走了,行止馆的活少,你们届时多去母亲、或是二叔母或是熙妹妹那儿跑几趟,悦妹妹心慈,吃穿上没少过你们什么,如今她走了,你们在楼府就是她的颜面,可记住了?”庭语显然比庭悦会管家理事,说起话来自带管家姑娘的威严。
六堡听到这话,不由得止住哭声,有些害怕地耸耸肩,端端正正地站直。
庭悦拉着庭语的手:“我在家中丫头小子婚配上一向是不大通的,跟着我反倒平白蹉跎你们的年岁,二姐姐对这些要比我内行许多,你们也莫胆怯,男婚女嫁本是寻常事,能得知心人凑着一起过日子总是好的。”
她对底下的丫头们说话温柔可亲地很,轻轻扫过底下站着的丫头,忽然记起多年前在被里说自己要和夫君一起开铺子后头做老板娘的小熙春,和那个为着自己的爹娘死活要留在交州的云雾。
丫头的事完结,庭悦又郑重地往家中各人道别,二月初二,她和所有随军人员一样,住在了京郊大营里头。
庭悦至京郊大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去接了盆水,往里头撒些皂角,把锁子甲丢在里头,和郑曰仁一人一根木棒,把甲胄缝隙里头的尘土给捣干净。
郑家祖上虽骁勇,不过轮到郑曰仁这代时多半子弟都选择了弃武从文,这倒不是他家败落了,只是他家娶几房妻子在生儿育女这事上都艰难,是以生下来的孩子体质都弱些,就只好走文科了。
郑曰仁算是郑家走文科的几个儿子里头体质最好的,这回毛遂自荐似的跟女皇暗示愿意随军北上,庭悦悄悄比对,发觉自己和郑曰仁的力气差不大多。
捣完了,二人抱着木盆将铠甲带去阴干,郑曰仁欲言又止:“行止兄,我有事想托你。”
庭悦见他的表情如此郑重,还以为军中出了事,连忙急慌慌地说:“什么事?”
郑曰仁老脸难得一红:“此去长久,内子在京中照顾家中老小,就想请你绘一副她的画像,我放在甲胄内衬里,思念了也好瞧瞧。”
他话说的诚恳,提起自家那位时不时来内学看望丈夫,顺便给庭悦和彭祖道改善伙食的妻子,不由得浮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