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戊寅日。
东甸二族的水源之争,是右相交给子昭的第一件事。
对甘盘来说,这不仅仅是对子昭的考验,更多的是对甘盘能力的检验。以一席话得到了右相的认可,但这件事如何解决,也许才是右相对甘盘解决实际问题能力的检验。
水源之争经过几次反复,大事寮的人来过几次都没能解决问题,仅仅靠子昭来此,要想提出比大事寮更加的方案,让二族族人都能接受,事实上很难。
但甘盘没有给子昭方案,只是引导。
能在自己的引导下,让子昭自己提出双方都能基本接受的解决方案,这是甘盘希望能达到的效果,这是甘盘传授给子昭的第一课。
当然,如果子昭最后无法提出任何可行的方案,甘盘不会只是旁观,做给子昭看,也是传授的一种方式。
一大早,子昭与雀兴等几个亲卫,以及戈武、索弜、索让等人的陪同下做了早课。
早课的时候,子昭与索氏兄弟有说有笑,甚至还特意对索让说,若是索让去大邑商,一定会有很多人会争着要的。
“但你那儿都别去。”子昭笑着对索让说,“不管谁要你都别去,你要在大王登人的时候去打仗,你会是一个好的军士,然后成为什长、百夫长,你会当上小亚,甚至是大亚!”
索氏虽是子姓,却非王族,要当上大亚,虽非不能,却是不易。
“大亚!”想到自己竟有可能成为统帅千军的大亚,索让被子昭说得澎湃起来,一脸的向往。
早课完毕,子昭一身大汗,索弜早给王子备了热水,子昭梳洗过后,向甘盘请安,请师父一同朝食。
子昭吃过朝食,表现得很不愉快,将擦拭嘴巴的布巾仍在案几上,指着索弜:“你带我走走!”说完自顾往外面走了。
索弜见少年王子脸色不虞,不知子昭要去哪里走,忐忑着问:
“王子,我们去哪?”
“你带路,我想去看看你们是怎么断了北郭氏的水。”
索弜一愣,眼前这个王子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恼怒,可他却完全不知为何子昭会突然发怒,明明早课的时候还开心地说笑,怎么倏忽就变了脸色?
在二族交界处,一条石坝将水流拦住,水坝以上水量充沛,波光粼粼,而下游却枯涸,只几股从岩缝中渗出的仅如儿臂的涓流。
子昭脸上的佯怒顿时变成心中的真怒:“索弜,你族人费的好心思啊!”
说完就要从石坝上走过,被甘盘一把拦住:“王子,石坝不安全。”
子昭先前是佯怒,看了石坝之后却是真怒。震怒之下,子昭也不固执,没有坚持非要从石坝走过。
甘盘站在岸边指着水坝:“索弜,若是春夏之际,雨量充沛,你这石坝经不经得住?”
索弜恭谨答道:“今年夏季倒是没问题,入秋之后父亲又叫人加宽加厚,应该经得住。”
子昭与甘盘在石坝上下来来回回好几趟,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索弜不好靠近,不知着少年王子最后会如何定夺。
索弜昨日得到戈武的话,若是能进相府,拱卫王子,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索弜听了戈武之言,心情激动,一早便派人去叫父亲。索益是有意离开的,在他看来,上两次大事寮的人来,所想所做的,与北郭氏的人无异,不外乎是扒开拦水坝,给下游分水。
这是索益不能接受的。
但一早索弜送来的消息却让索益再坐不住。
子昭等人看过两族分界处索氏一族建的拦水坝,脸色愠怒,正带着人在田间的小路上往回走时,远远便见族尹索益气喘吁吁赶过来。
索益走近,对子昭见礼,心中有事相求,说话便底气不足,叫了声“王子”,声气也弱弱的。
子昭并不停留,也不说话,径自向前走,将索益晾在当场。
索益身为一族之长,当着众人的面受到冷落,心中有恼意,为儿子前程想,却不敢发泄出来,推了一把索弜,努了努嘴,示意索弜紧跟上王子,自己赔笑着跟在队伍后面往回走。
戈武见族尹忽然冒出来,一脸的小心,心中纳闷。
回到村邑,索益把王子延请到自己的屋里,在上首坐下。甘盘和戈武分坐在王子的两侧,雀兴则是持戈立在子昭身后。索益身为主人,却只能与索弜、索让坐在靠门的下首。
索益瘦瘦的样子,颧骨突出,人虽显老态,眼睛却咕噜咕噜转得灵活。再次与王子见礼后,索益只是赔笑,眼巴巴看着王子。
“索益,看你似有话说,王子在此,有什么你就说吧。”甘盘说道。
索益前倨后恭,甘盘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大事寮几次调解也难成的事,只怕在子昭手中能成。
甘盘感慨想到:这次不仅能成,子昭身边更因此多出两个能战之人,足见命数之言并非虚妄。
索益道:“王子辛苦,各位大人辛苦。因为母舅有事,未能当面聆听王子教诲,深以为憾。”索益不知王子在拦水坝哪里说了些什么,小心试探着。
“我们这次为水源之事而来,不知族尹何以教我?”子昭余怒未消,脸上仍是冷冷的。
大约是没想到王子会突然把话题引到水源,直切主题,索益楞了一下,说:“水源之事,全凭王子区处。”
子昭说:“前天北郭标也是这么和我说,任凭我来区处。到你这也是这般说。想见上次大事寮来时,你二人也是这般说辞吧。”
索益又是一愣,连忙躬身下拜,连说:“不敢”。
“拦石为坝,族尹费了不少心思吧。”王子冷笑一声,“宁愿把水拦着也不给下游,你上游波光粼粼,却不曾想下游已是点滴渴求。若北郭氏连喝的水也不能保证,他怎能不找你拼命!”
子昭顿了一下,脸带愠色:“那北郭氏真要拼命了,闹出几条人命,你觉得你这拦水坝还保得住?”
“水源是我们找到的,水是我们费力引过来的,”索让看着王子,大声的说。“凭什么他们说要就给他?”
子昭目光移到索让脸上,冷冷地看着他。
索让还待要说,在王子冷眼下,忽觉气势一弱,不知该要怎么说,干脆低头不说了。
“你有两个选择,”子昭看着下首一直赔笑着的索益,“一个是继续拦着坝,满足你对水源的控制,想给下游就给点,不想给就不给。一个是你做些让步,确保下游的人畜饮水,田土灌溉,让北郭氏最起码能凭着这一股水能活命。你怎么选?”
“益不是不愿让步,只是担心人心不足,有了第一回,难免就有第二回。”索益沉思良久,说,“今年让了第一步,难保北郭氏明年又闹,要我们再让一步,没个了时。”
子昭脸上露出今日难得一见的笑,道:“我这里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正要族尹这句话才好实行。”
“若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但凭王子做主。”
索益眼珠有咕噜噜转了起来,不知子昭说的两全其美的法子是什么,只是不好就问。
子昭不说怎么个“两全其美”,对雀兴道:“你安排人去唤北郭标夕食前到羁舍去议事,便在羁舍夕食,不得延误。”又对索益父子三人说:“你们也稍事安排,稍后便一起去羁舍,三人对六面,这桩纷争已是经年,总该做个了结。”
索益应了,却迟疑着不肯离开,目光游移,显是有话不方便开口。
“索益,你还有话要说?”子昭问道。
“王子明见,益有事禀报。”
索益指着索弜、索让对王子说:“我这两个儿子今年十六,均已长大成人,大儿索弜得高人指点,武艺超群,若能得王子提拔,追随王子左右,益感激不尽。”
索让一听,急了,偷偷扯着索益的衣袖,说,“父亲,我呢?还有我呢!”
“族尹有子女几人?”王子笑问。
“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索益不知王子为何有此一问,据实答道。
“族尹好福气!”子昭呵呵一笑:“既是如此,族尹不说,我也要向你讨要。目下我大商正是用人之际,那日见了索弜武艺,若是在农田了此一生,却是可惜。”
父亲与王子说来说去都是在说哥哥索弜,索让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着急道:“王子,还有我!”
“你也想和你哥哥一起?”
“想!想!”索让急切地回。
“若是想来,须吃得起苦,就像刚才,雀兴站在王子后面,一动不动便是半天,你可受得了?”说话的是戈武。
“刚刚你们说话,我坐在这,可不就是一动不动?”
王子大笑,对着索让说:“我早课时于你的说,可见都是白说。”
索让一愣,不知道王子早课时对自己说了什么。索益也不明所以,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儿子,索让自己也不知道王子说过什么,瞠目以对。
“你真有心去,须答应我一件事。”王子道。
索让猛地点头:“只要能去,便是十件百件,无有不从。”“
“稍后去羁舍,你也这般一动不动站在你父亲后面,若是动了一下,便不要你去。”
“不动便不动,很难么?”索让得王子准许,得意地笑着,手在耳朵后面顺势挠了几下,便似已经是王子亲卫一般。
临出门,甘盘对索益说:“水源之争解决以前,你不可说你儿子已经跟随了王子,不然……”
能拱卫王子的,不是方国质子,便是王都大族的子侄。
索益上次与北郭标去王都告诉,顺道找了索氏长老,自请索弜为索氏长老看守门庭,被索尊淡淡拒绝。不想这次王子来此,索弜、索让两个儿子竟都得以进了右相府,可算是意外之喜。
右相是未来的大王,眼前这少年王子便是王位的继承人,叫索益喜不自胜,听甘盘吩咐,连忙说:“知道!知道!免得北郭氏说王子的仲裁有所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