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看,这一片林子不会大,按现在的速度,沿着山脊往北,他估计最多两天就能穿过这座山。
只要隐匿好今夜的行踪,后面的追兵将无法知道他们的去向。即便或者最后找到他们的踪迹,等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翻过山的另一边,从一个人烟相对密集的地方穿过,让追来的族人无从着手。
任克想说什么,看了看他,看了看隗烟,又看了看林子,不说话了。
任克不知道该怎么说。
凭直觉,凭白天建立起来的信任,他会选择听计五的。但隗烟说害怕的时候,分明是真的害怕,连一向粗心的他也看出这个美貌女子的瑟瑟发抖无声。
他信计五,但他也在乎隗烟的感受,他不知道该怎样,只好选择不出声。
“即便害怕,也得从林子里过。”计五对隗烟说。
“你们别无选择,信赖我才是躲开身后追踪的唯一办法。”
不光是任克、隗烟想不到,计五的那些族人也决计想不到,追杀者与被追杀者已经因为计五的关系,很微妙的发生了一些不一样变化。
追杀者变得害怕,而被追杀者变得依赖。
“管他呢!”计五心中无不恶意的想,浑然不觉脸上带着坏笑。
月光中,隗烟的美对计五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
大多数时候,他的眼光在看着隗烟而不是任克。
就如现在。
隗烟眉目很立体,却不是偶尔会在王都见到的碧眼儿那种深瞳隆准。隗烟和那个好几次在自己梦里出现的女乐坊女子一样,有着一张精致的脸,所不同的,隗烟清爽,那个鬼方女子浓艳,二者绝不相同。
计五更喜欢隗烟的清爽娇怯。
对与自己有过一夕情缘的那个鬼方女子,计五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有梦里的挂牵,因为曾配合寒布设计害他,计五对那女子还有一点点厌恶。
少年在这林边的空地一厢情愿地想着那个鬼方女子。
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的鬼方女子,大部分是春光旖旎,但有一部分是面目狰狞的,抓着他的袖子,姣好的面容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团,朝他扑来,试图吞噬他。
少年只是想着,并非不知道那个女子并不属于自己。只是在少年贫瘠的想象中,绝不会想到,他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到如今为止唯一的女人,如今正脸上涂满燕支,在王都的女乐坊中物色着恩。
除了逃亡,少年的心思更多的还是在眼前的这个美得让人心疼的隗烟身上。
从酒肆里见到隗烟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便欢呼起来,但随即冷静,强迫自己疏离这个女人。
她和任克一起住在一间房子里,计五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只能猜他们是夫妇。
逃亡路上,他看不出他俩有任何亲昵举动,但他没法开口问,只能猜疑。
这样的心境下,一路上,他和隗烟说过的话,没超过十句。
当然,一路上的逃奔,本来说话的机会也不多。
任克这个傻大个,说话永远简洁,简洁得让他无法回想昨天与任克的对饮,他怎么和任克喝酒居然也会烂醉。
隗烟看着他,欲言又止。
隗烟也能感受到少年偶尔投来的目光,目光中有一种隗烟说不清的东西。
计五看向她的眼神,时而如饿狼般狠厉,似是要撕裂猎物饱腹;时而柔得似薄雾轻纱一般飘来,伸手去抓却抓不住,一触即散;时而像刚刚饱餐一顿的猛虎,盘踞山石之上,慵懒看着垂死猎物的徒劳挣扎。
一开始,计五的眼神让隗烟感到害怕,但确定了计五无害后,那躲闪的目光竟让隗烟觉得好玩起来。
隗烟甚至忽然想起,计五射箭时的身姿很熟悉,似是见过。她极力回想,确认之前没有见过计五,难道在没有遇到计五的时候,这个少年就层出现在她的梦中?
隗烟被自己的这个想法下了一跳。
那眼神,便似一片薄石,被一个顽皮的孩子斜斜地掷出,掠过水面,留下一个涟漪,接着又是一个,让她早已如死水般的心中,漾起一圈又一圈的异样柔情。
在逃亡路上,她听到任克叫他“计五”,暗暗地记下了这个时而用余光偷看她的少年的名字。
这个唯一让她心动的少年的名字。
在女乐坊,大姐用鞭子让她记下一个真理:永远不要对男人动心。
鞭子是打在一个试图跟人一起逃走、却最终被人抛弃的年轻女人身上,大姐叫其他姐妹一起去看。
“买下你只要一个货贝,但我只给那个男人一个铜贝就让他把你送了回来。”大姐对绑在柱子上的女人说:
“你以为那个男人会是你的全部,但你,还有你们,都要知道,在男人的眼中,你们的命,值不到一个铜贝!”
大姐指着被绑着的女人,又指向被叫来围观的姐妹们,目光狠狠的,手朝下一挥。
一名上身赤裸、肌肉横鼓的羌奴朝着女人挥鞭,鞭子咬在女人娇嫩的肌肤上,脆生生的响,随即想起女人的一声凄惨哀嚎。
“记住,永远不要为男人心动!”
大姐的阴狠的声音在昏暗的土屋中回荡,配合着女人的哀嚎,让隗烟在心悸中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月夜下的密林边,女人的哀嚎犹在耳边,隗烟身子微抖,下意识躲开计五的炽热目光,朝任克靠近了些。
“怎么样?”计五的声音再次响起,懒散着催促二人快点做出决定:“早一点定下来,至少我们能早一点睡觉。”
计五自己也没注意到,他话中的“我们”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希望与隗烟和任克一起。
不过计五的小小心思并没有引起二人的注意。
隗烟看向任克。
从任克第一次挥舞着铜棒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起,她唯一能无条件信任的人就只有这个说话瓮声瓮气、有着醒目厚唇的任克。
任克感受到隗烟的目光,点点头对隗烟说:“我信他。”
隗烟最终还是决定听计五的,进入丛林。任克向隗烟保证,在奔跑中会在她的身边,如果需要奔跑的话。
计五小心地走在最后,用各种他们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方法潜踪。
在月亮落山前,林中还有微弱暗光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密林深处。
“我不知道走出这片林子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什么。”计五邪邪地笑,对他俩说,拍了拍身边的树干。“我只知道,今晚我们得睡在这上面。”
“为什么?”隗烟仰头看着粗大的树干。
“地下有虫虺,有熊罴虎狼,我想我们谁也不愿意在睡着的时候被野物咬死拖走吧。”
任克和隗烟都没有在丛林中过夜过,只能听他的。当晚,他们就在大树的枝桠上过了一夜。
计五给任克指了一棵树:“你睡这上面。”
任克从没在树上过夜,仅能自保,笨手笨脚的爬了上去。
“睡着了会不会掉下来?”任克怎么也找不到平稳舒服的姿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这可难说,我开始也是摔了几次,以后就不会了。”计五邪笑,不再理会任克,看着隗烟,指着相邻的一棵树:“你,这上面。”
隗烟仰头看着将近二人高才伸出枝桠的大树,心中害怕:“我真会掉下来的。”
“我的伙伴中也有从不曾掉下来过的,也许你也是,一次也不会。”计五偷笑,宽慰道。
隗烟如何会相信这话,计五“安慰”的话反而让她更觉恐怖。
隗烟仰望着粗大高枝,声音几乎弱不可闻:“我不会爬树……”
计五手脚灵便,试了试手,纵身向上,几个呼吸就爬了上去,转身,付下身子,伸手拉她。
她伸手向上,计五有力的手抓着她的的手臂。
这段时间一直回避着她的那双眼看着她,对她说:“抓紧!”
计五的眼神中仿似有股力量,让她有勇气面对恐惧。
“若是在林子外他也用这种眼光给我鼓励,我便不会这么害怕。”隗烟看着计五清亮的眸子,想道。
她拉住他的手,用力上跃,计五借势把她拉上来,向上的冲力让隗烟几乎是扑入计五的怀中,还没回过神来,待她在树枝上坐稳时,计五已经放开了她。
这是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肢体接触,隗烟竟隐隐心动,心跳得很快,若是白天,也许计五会发现。
计五准备下去,耳后听到隗烟弱弱的声音再次说起她的害怕:“我真会摔下去的。”
计五回头看着隗烟,大着胆子以玩笑口吻说:“要不你靠着我睡?有动静我护着你。”
这几乎是计五的一次表白,他期待着隗烟的准许,剧烈奔跑时也平稳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加快。
隗烟看了看任克那边,又俯瞰地面,害怕并犹豫着,最终恐惧战胜了其他,对计五感激点头。
“嗯。”隗烟的声音弱不可闻。
这一晚,隗烟和计五睡在同一棵树上几乎是并列伸出的两条树枝上。
虽已是这棵树最低的一层枝桠,但仍很高,她害怕自己在睡梦中会掉下去。
计五知道她的担心,这一次却是真心安慰:“不会的,你靠着我,有动静我会拉住你。”怕隗烟还是担心,计五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睡觉很惊醒的。”
这晚隗烟做了一个梦,梦中她挽着一个男子的手,在开满蓝色小花的草原上奔跑,一路欢笑。
隗烟从梦中笑醒时,天色仍是黝黑,天幕四垂,计五正睡得香甜,手伸在她的腋下,轻轻把住她的胳膊,让她安心。
她想着梦里的这个男子,像是计五,又像不是,她不肯定。
她能肯定的是,经过那个溪畔的惊悚夜之后,这是她有过的最开心的梦。
也许再往前算也是,只是她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