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在心中定下了最无奈的主意,看着三个属下,让思绪回到案件本身。
目前案情的进展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最可能目击一切的隗烟;二是找到了亲卫的尸体。
“顾七,亲卫的尸体,查出了什么?”
三个亲卫的尸体在溪对面的小树林子中找到了,埋在一个大坑里,二个人是胸部有一个伤口,一击致命,直穿心脏,另一个被划破喉咙,也是一击致命。郑达对其中一具皮肤微皱的尸体提出了疑问。
“属下惭愧,如大人所言,埋在坑中最下面的那具尸体确是不是相府亲卫的,死亡时间也比其他两个早了一个时辰以上。”
“少了哪个亲卫的尸体?”郑达眼睛一亮,这印证了郑达之前的想法,微胖的身子略略倾向黎逢。
“相府的人只认出一具是诨号叫‘胡子哥’的,另外的一具不知是阿秋还是阿广。”
“认不出?”
黎逢回道:“二人身量相仿,来人不敢确认。”
“就是说,有可能三具尸体中只有这个叫‘胡子哥’的亲卫在,其他两个都不一定就是亲卫的?”
卢治听到这话,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道:“若凶手只有一个人,挖这么大一个坑,把三个人的尸体从溪对面拖过来,再把坑填上,撒上枯叶伪装,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在匆忙间完成的,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人?”
黎逢见两人都说了,也不再沉默,接过卢治的话道:“现场的踪迹被精心的用树枝扰乱,没法从现场来判定凶手究竟有几人,只能猜,凶手故布疑阵,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黎逢说到这里,用几乎肯定的口吻道:“会不会凶手就是阿广和阿秋中的一个?甚或就是二人联手?”
猜测无济于事,能做的就是从已知中找出线索。
郑达吩咐道:“顾七,你做两件事,一是找出最下面那具尸体是谁,二是除了‘胡子哥’,还有一具尸体是谁!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只要结果。”
郑达接着吩咐卢治:“阿秋与阿广二人的确可疑,去相府问明二人特征,撒网下去,看能不能找到。至于猛,王后的媵臣,也要找到!”
“会不会那具尸体就是猛的?”卢治轻声嘟囔着,这是他第二次提出类似的想法。
“右相大人不让我们与王室的人有正面接触,我没法叫王后的人来认尸。”郑达苦笑,“先找找吧。”
“除了猛已经失踪,阿秋、阿广两名亲卫也有问题,我们手中没有刺的任何线索,顾七的一组人马在王都到事发地沿途再三筛过了,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人目击到什么。从埋尸的小树林有没有另一条路通向王都?明天你安排人再去打探。若有,那沿途说不定会有目击者看到什么。”
这事之前是黎逢在做,但郑达交给他,卢治也不能说什么。
卢治站起,郑重抱拳回了一声:“唯!”
“至于你,”郑达看着黎逢,道,“继续盯住每一个人,见了谁,说了什么,我都要知道。”先前子见发现了黎逢的人在盯梢,要更谨慎了,郑达说完又交待了一句:
“记住,不能让人发现弼人府在盯梢,若是被人抓住,打死不能认!”
郑达有意当着几人的布置完这些,从这里出去,这三个人的身后,会有他的人跟着,只要三个人要递消息出去,总会留下痕迹的。
听郑达吩咐完毕,卢治等几个分头从篱笆小院出去,看着属下一个个离去,郑达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他正面临入主弼人府以来最大的信任危机——若说之前的内奸猜忌只在他的三个属下之间,那么,当隗烟提出要向所有人说出所见的要求后,就是直接把他放在火上炙烤了。
在相互猜忌的游戏中,郑达不再是超然的那个,而是完全融入其中,加入到猜忌与被猜忌的队列。
还有子见,这个大王的长子发现被人跟踪,直接派人找上弼人府,在郑达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若非无辜,那便是示威!
郑达在发愁,每日要去右相大人当面汇报案情进展,他不知该如何对右相说。
说自己陷入了困境?
说案情到这里陷入了僵局?
说弼人府出现内奸,差点让隗烟因此丧命?
说因为内奸的事弼人府已经开始相互猜疑,而他竟到了要派人跟踪心腹属下的地步?
所以,当郑达听说右相大人去了王宫,竟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随后郑达大惊,在大王与右相对峙的敏感时刻,右相怎能以身犯险?
“你怎可让大人孤身犯险!”郑达看着易青,声音冷厉,却不禁带着些颤抖。
右相大人是郑达唯一投靠的王室成员,右相出事是郑达绝不愿意看到的。一旦郑达所倚靠的右相倒下,等待郑达的命运,将是他无法承受的、无尽的痛。
七年前再入王都,郑达已不是当年不更事的张狂少年,战火的磨砺与岁月的积淀,让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沉稳。
在最终决定拜入右相门下之前,郑达仔细分析了王室每一位重要成员,分析了王庭的每一位大臣,认真的分析自己,分析怎样才能让自己——以及自己家族——的有更长、更强、更旺盛的生命力。
从边鄙的乡下来到大邑商,是郑达跨出的一大步,那完全凭个人的天赋与努力而来。
而这是远远不够的。
郑达很清楚的看到,没有家族的力量作为后盾,一个人的荣华富贵终究是短暂的。只有家族的兴旺,这种荣华才能长久,才不会及身而终。
王室的力量,在于身后有庞大的多子族作伪后盾,数百年来,王室兴衰沉浮,只要多子族的力量为王室所用,王室便得以屹立不倒。
伊尹,是何等伟大的存在,辅佐成汤底定中原,以媵人出身而至一国之相,最终得以配享复庙,这是何等的光辉和荣耀啊!但伟业如伊尹、天才如仲虺,却都没能让这种荣华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其中的原由,不就是在他们的背后没有强大的家族支撑吗?
个人的强大只会及身而止,家族的强大才是足以让郑氏一族翻滚恣肆的浩荡洪流!
郑达自认不管是日后成就,或是天赋异才,都难以和伊尹、仲虺相比,但他有着比二位先贤更远大的目标。他要让家族的荣光延续下去,要子孙后代在享受这份荣光的时候,还会记得他们的先祖郑达的苦心孤诣。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要保得右相这棵大树不倒,直到右相成为大商的王,而郑达,只需做一枝攀附在这颗大树巨大树干上的茂密藤蔓!
“你与我去一趟王宫!”郑达对易青道,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郑达有去王宫的充分理由,向曾给他下了十天限期的大王汇报案情。
他要去王宫,确认右相的安全,如果可能,他拼死也要保右相从王宫全身而退。
“大人说,他相信大王!”易青明白郑达的意思,但大人有命,他负责在相府值守。
“我也相信大王,但王宫里不只有大王在,其他人我不相信。”
郑达目光炯炯的盯着易青:“亚进大人总说是妇息在背后操弄着一切,这一次怎么任大人去了王宫?”
易青被郑达说动,也犹豫起来,郑达却等不得易青的迟疑,扯着易青的手往外走去。
易青回拉:“你且稍等,我去叫了人,即刻就走。”
郑达跌足道:“现在就走,我们又不是去打仗,便是去打仗,整个相府不过亲卫百人,到王宫去也翻不起浪的。”
郑达拉住易青不放,易青苦着脸,习惯性抚着已经废了的膀子:“大人和亚进大人都不让我去,亚进大人大人说,送右相去王宫,他自己要去复庙。”
复庙中供奉着商族烈祖的神主牌位,从王亥到三报二示,从成汤到盘庚,这栋在觋宫之侧,与王宫一样宏伟的重檐建筑,撑起了整个商族的精神支柱。
“拜祭南庚大王?”郑达心念一动,瞬间明白了亚进的意思。南庚大王是亚进的父亲,以拜祭南庚的名义占了复庙,王宫绝不敢轻举妄动。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复庙在亚进的手中,右相便可与王宫分庭抗礼,而身在王宫的右相便无性命之虞。
大王宫甲千余,只龟缩与王宫之中,可见也也是取的守势,仅仅从这方面来看,右相大人也不会有事。
“好,那不去了。”易青虽然废了一只手,却力大,郑达与他拉扯一阵居然有点喘,“你领着人去王庭前等大人吧,出了王宫,总要有人在大人身边才好。”
正拉拉扯扯间,二人身后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我相府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支使?”
郑达回头看,正是右相和亚进站在门塾处,看着二人拉扯。
易青见是右相,惊喜迎上一步,刚踏上台阶,猛然顿住身子,眼中居然有泪。
亚进哈哈大笑:“敛,你有个忠心好奴才呀!”
右相走下台阶,拍了拍易青的胳膊,眼光中有父辈对子侄辈的慈爱:“为我担心?”
易青挺直身子,想了想却是轻声答道:“郑大人也很为大人担心。”
右相看向郑达,眼光却不再是慈祥:“你是信不过大王还是信不过我?你知不知道你去的时候,若我还没出王宫,带给我的将是什么后果?”
郑达愣住,本能的抗辩:“属下去王宫是向大王回报王子遇刺案的案情。”
“要向大王报告,你去便去,何以拉易青去,难道你觉得你的意图还不够明显?”
郑达尚未回话,亚进哈哈笑着走近郑达:“他们都说你身手一流,我是不信的,今天得便,我们试试?”
郑达自然知道亚进在替自己解围,看了一眼右相,抱拳道:“莫说属下有务在身,便是没事,也不敢捋亚进大人虎须!”
右相正要说什么,亚进笑着斜了一眼右相,挥挥手道:“你知道的,郑大人也是担心你,有属下如此忠心,你何苦故意板着脸斥责。”
右相对直来直去的亚进无法,脸色略缓,对郑达说:“你别看他胖,那是耐打!亚进大人有一段时间没有挨人打了,你不打他一顿他今晚只恐睡不着。”
亚进对右相的讥讽不以为意,对郑达亲热道:“走,校场去打一场!”
郑达再次看了一眼右相,右相没有任何表情:“一个是当年威震边陲的亚进,一个是当年王都比武之最,你们真要打一场,不去西市,当真可惜了。”
西市便是奴市,自樊氏掌了奴市以来,每旬有一次战奴角斗,王都庶民以此为乐,看一场一个碎铜,让樊为家赚得盆满钵满。王都贵人去却不收取任何财物,樊氏也是上好酒食伺候着,只对战奴胜负开个赌局,从中抽成,所得竟丝毫不输来自那些身着葛麻的布衣。
亚进哈哈大笑:“不打了不打了,不然你给我丢几个碎铜来,会笑我一辈子。”
亚进本也不是要与郑达斗一场,见右相不再说起这个话题,也就哈哈笑着作罢。
郑达对右相一揖:“属下无能,眼下遇到危机,正需右相指点。”
郑达于是将弼人府除了内奸的事对右相一一说了,谁知右相并不因此动怒,只淡淡道:“成儿的死,大王限了你十天时间,我却不催逼于你,你只需细细查访,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唯!”
“成儿顽劣,所交非人,早晚要害在他人之手,我如今更想知道的是,会对我和成儿动手的是谁。你查访之时,莫忘了这个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