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和所有知道我在这里的人说，当着大家的面说我所看到的一切。”隗烟扫视一圈后，直视着郑达。
隗烟提出的要求很合理，但郑达却因此陷入困境。
子成的死已经引起了王都的对峙，对郑达而言，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引起王室的动荡，引发一场毁灭王都的战争。
“不！”郑达拒绝道，“不行！”
郑达的话一出，身边便有几道疑惑的眼光投射到他的身上。
郑达装作没有看到，卢治、黎逢、顾七等几人一定诧异郑达会断然拒绝隗烟的要求，但他只能拒绝。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郑达笑着，“你知道我们中出了内奸，觉得若只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两个人说，你可能面临被内奸灭口的风险，只有当所有人都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本身就变得不重要，对你的追杀就会变得没有意义。是这样？”
郑达下意识的在案几上敲击，没等隗烟回话，接着说：“但我要说的是，不，不行！你只能对我说！”
“我不信任你！”隗烟环视一圈，然后看向上首坐着的胖子。
“恰恰相反，你最该信任的人是我！”郑达立即接过隗烟的话，“找到你的人是我，把你从猎户手中解救出来的是我，把你带回王都的人还是我。若是要灭口，我有的是时间杀你，你可能会被猎户无意中杀死，也可能在回来的路上掉下山崖，根本用不着后面几次三番的灭口。”
郑达盯着隗烟：“你可以信任我，而且，你只能信任我。”
隗烟目光疑惑地迎向郑达，她脑子里没有这一段记忆，完全没有印象之前见过这个胖子，会不会这个人在诈她？
她朝任克的方向靠了靠，将任克的衣袖扯得更紧：“不，我不记得你说的那些，只知道他救了我。”
面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对于王室而言，面子的事甚至必天还大，所谓面子大过天，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眼前这个鬼方女子所看到的，所说的，涉及王室脸面，郑达不能不有所顾忌。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但你也许不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王室……”
郑达斟酌着句子，说得缓慢，却被隗烟打断：“我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一个王子。”
“你知道就好！”
郑达有些恼怒看着打断他话的隗烟，他要说的话不是说给隗烟听，而是说给隗烟来之前已经在相互猜忌的心腹属下听：
“你的提议看上去不错，但我不得不否决掉。事涉及王室，我不知道你会说出什么，但哪怕只要有一丁点可能引起王室成员的猜疑，哪怕有任何一件足以在王室成员间激发火星的事，我就有责任不让这类消息流传出去！”
郑达食指中指在案几上轻敲，着重道：“至少不是从我这儿流传出去！”
说完，郑达环视卢治等人一圈，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何以他会拒绝隗烟这个看上去有理的提议。
为了利益，王室成员间可以相互妥协，私下勾兑，为了面子却不会。郑达担心的是，王都局势如此微妙，通过隗烟的口说出来的事，流传出去，一旦伤及某一方的面子，甚至可能引发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战争。
基于职责，也基于荣誉，他不会让涉及王室的、有哪怕一丁点可能引发战争的消息，从他这传播开去。
虽然他知道这样事先定调不对，但不论是息开的两次中途走开、子成和子画的冲突，还是妇息身边那个据说身手不错的媵臣的失踪，都让他在心底已经认定了子成的死，只可能是因为有王宫在幕后操纵，或者是有来自王宫的授意。
因此，关于案情的真相，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样，可以让王室各成员间有更多时间和空间来勾兑、协调，而不是案情公之于众之后的别无选择——哪怕最后还是走向战争，但郑达会觉得，至少，那不是因为他的疏忽和鲁莽。
隗烟仍冷冷的看着他，弟兄们的眼中也带着疑惑。
“我不相信你们中的任何人！”隗烟说。
郑达眼光扫视他的下属，他的下属也看着屋内的其他人。
“由我来问你，你把你看到的告诉我。”郑达对隗烟说：
“我保证你的安全——其他的弟兄在外间等着，你先出门，我再出来。若我先出门，表示你已经被我害了，在座的弟兄们可以当场将我拿下，或者打死。”
郑达后面一句是对他的下属说的。
问案问成这样，郑达作为弼人府的主事，感到很窝心，但若是能尽快知道真相，他愿意受这个委屈。
隗烟摇头：“若是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你愿为牺牲呢？”
郑达无语，心中恨恨，若不是弟兄们相互猜忌，恨不得把这妓女拖下去一顿好打，不信你不说。
“若是我来问你呢？”顾七问隗烟。
隗烟瞥顾七一眼：“你也一样，你们谁都一样，我都不信。”
否决掉隗烟的提议，郑达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换个地方继续关押。
入主弼人府这么多年，郑达第一次觉得失去对案件的掌控，仅仅是因为不让真相被更多的人知道，他会失去了弟兄们的信任，也无法知道近在眼前的案件真相。
“你说怎么办？”郑达对隗烟说，语气中带着无奈：
“在你看来，这里面唯一不可能是内奸的，就只有你，你说怎么办。”
“我跟着他。”隗烟靠近任克，扯着他的袖子：
“我们找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等你们抓出内奸，再联系他。”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跑？”
“有我，她跑不掉。”任克瓮声瓮气地说，完全没注意到郑达略带哀怨的眼神。
一直没有说话的卢治叹息：“大人，我看这样也行，一来杀手没了目标，二来我们也正好整肃一下内部。”卢治说完，有意无意将眼光在黎逢和顾七身上扫过。
这个地方是黎逢安排的，但不过一夜就被凶人发觉，心中正不爽利，见卢治眼光扫来，回瞪了一眼：“看我干吗？没错，地方是我找的，但任克也是我安排来守着的。”
任克杀死了三个蒙面人，这是黎逢唯一能自清之处，如果他有意让隗烟死，就不会安排任克来。
郑达目光从任克身上飘过，弼人府还有这等高手，只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任克的唯一不足就是力气太大，一棍下去，蒙面人脑浆迸裂，面目全非，让他无法抬着尸去找人认尸。
“别看我！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顾七也扯着嗓子与卢治对视。
卢治摊摊手：“我没看你，我和你一样，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我们还有这样的处所。”
郑达知道不能僵持，再僵持下去，内奸没找出来，内部的人先斗得不可开交了。
“任克可靠？”他轻声问黎逢。
目前隗烟唯一信任的人是任克，也许让任克带隗烟单独躲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最多他晚一两天得到隗烟的供词。
“可靠。”黎逢没想到郑达会这么问，犹豫了一下，答道。
郑达从腰间摸出几枚碎铜，扔给任克：“我们几个都在这，你走，找一个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记住两点：第一，无论如何要确保她活着，除非你死。第二，不准离开王都，每天主动联系黎逢大人一次，有事时让他能找到你。”
任克接过碎铜，摊在掌心看了看，然后揣进怀中，看了一眼隗烟：“她这样子出去，你们不用找，只需一路问，保管找得到。”
郑达难得笑了起来，隗烟满脸血污，满身泥污，现在出去，果如任克所言，不管到哪里，一问便知。
“你带她去换洗了就走。”郑达冲任克、隗烟二人挥手，一副赶快滚蛋的样子。
待任克退下，郑达看着三名心腹手下：“你们说说，下一步我们怎么走？”
没人说话。
这是一间半地穴式的土屋，粗糙土墙上到处都是不甘困于泥涂而肆意伸展出的草茎，郑达的眼光再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沉声道：
“右相大人没有给我们期限，但大王规定的是十天，这两天每天都有发现，但仔细想，案情可算是毫无进展。一时是找到了亲卫的尸体，一时是找到了隗烟，总有些看上去更接近真相的进展，只是这些看上去的重大进展，反过来又让我更加迷惑。”
郑达重重敲了身前破旧的案几，咄咄的响：“我现在的迷惑是，弼人府出了内奸！你们三个都知道，我素来倚重你们，信任你们。但弼人府中肯定有内奸，不然杀手不可能每次都准确的知道隗烟藏身的地点，只是，内奸会是谁呢？”
“除了我们几个，知道这女子藏身之处的还有守卫和招呼的婆子。”卢治见其余二人都不说话，踟蹰片刻，说道。
黎逢对卢治的说法不以为然：“在弼人府值守的卫兵，和这里不是同一批人，大人，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真是守卫出了问题，那我们的问题就大了！”
“在弼人府发生第一次暗杀事件后，隗烟被转移到我这里，这里所有的值守都是我挑的。除任克之外，都是两个人一组，他们也没有机会递消息出去，除非有一组的两个人都是内奸。而且这里全封闭，只有外间的小院一条出如口，包括两个婆子在内，守卫没有时间，也没有途径把消息递出去。”
黎逢不相信会是守卫出了问题。两次被人杀了进来，负责值守却不是同一批人，若是问题出在值守的身上，那就意味着，弼人府已经全面失控，在弼人府供职多年的他，绝不相信会出现这种情况。
“也不会是任克。”顾七接过话来，一进来郑达就安排他看了现场：
“我看了几个蒙面人的尸体，这家伙一个人连杀三名杀手，还抢在最后一个已经欺入屋内的杀手得逞之前杀了对方。若是他是内奸，他完全可以故意晚一步，放手让杀手杀了隗烟，然后再杀了杀手。只是‘晚了一步’而已，没人能怪得上他。”
黎逢听了虽然没有说话，却暗暗点头。虽然他早知任克身量大、力气大，所以选了他来值守，但任克今天的表现仍让他意外，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疏忽，任克的战力如此强大，他居然之前没有发现！
“任克身手不错，再看看，等此间事了，也许换个地方能有大用。”郑达不是屈才的人，看到居然有人用铜棒作为兵器，连杀三名杀手，他自然而然地考虑该如何重新给任克一个更适合的位置。
关于内奸，郑达一次次地在心里排查，但每次都在迷雾中徘徊，穿出一团迷雾，又进入了一团更大的迷雾中，找不到方向。
他首先排除了自己，他当然知道不是自己，自己做过什么，他总还记得。
“顾七？”
郑达心中默念着第二个名字，他不肯定。
因为要和尸体打交道，所以成为令史的人大多是来自贱役或奴隶，也有为数不多的是来自最底层的平民，因为吃不饱饭，不得已从事这一行。
郑达了解顾七，顾七能够由一个殡舍的舍人，进弼人府成为令史，与当时还没成为弼人府主事的郑达是分不开的，正是因为郑达的举荐，顾七才从一个收尸的平民，变成王都的一名官员，穿上了滚了黑色云纹边的衣裳。他看中的是顾七过硬的手艺，和过细的耐心。这么多年来，顾七从没让他失望，很是干了几桩漂亮的案子。
“若是他，只能是被财物打动的缘故。”他想，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顾七应该没有能够和王室这一层级的人沾得了边的人脉。他想着，要找个可靠的人暗中了解下，看看顾七有什么异常。
“卢治？”
这是他想到的第三个名字。这个名字从第一次杀手“光顾”的时候起，就一再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不去。
右相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那天专程派人告诉他，要他注意卢治。他反复想着卢治近来的一举一动，反复把卢治的名字从内奸的可能名单中勾掉。
卢治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擅跟踪寻迹。每次对达官贵人的暗中跟踪，他只放心卢治，而卢治每次都能很好的完成他交代的任务，而不让被跟踪的人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若是被发现，那些贵族大人轻轻动个指头，就够他好受的了。
更重要的，这次追踪隗烟的功劳，还要记在卢治名下。若他是内奸，卢治完全可以在他面前忽略掉被子上的尿渍这个线索，然后另外叫人去抓住或是干掉隗烟——现场唯一的目击者。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找到隗烟后，卢治才接到灭口的任务。”郑达尽量让自己在思考的时候不带有个人的偏见。
这种可能性也很大，他想着，还得派一个善于潜踪的人去盯着卢治，毕竟卢治是跟踪这一行当的行家。
右相大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这个名字。他对自己说。
“会不会是黎逢？”
前几次的心里排查，黎逢这个名字在他心里盘桓得最多最久。
黎逢和他同事很久，但并不是交道太多。黎逢性子冷峻，除了讨论案子，郑达与他平时并无深交。而且，做为弼人府的主事，他的副手并不是他能够随意搬动的。
在这个案子中，黎逢负责对息开和妇息一块，妇息的媵臣失踪，便是黎逢首先发现的。
现在挖出的情况是，那个媵臣的身手不弱，擅使柳叶短剑，很符合子成被一剑封喉的死状。若案子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和妇息有些关系的话，那内奸是黎逢的可能性其实也并不大，毕竟，妇息的媵臣并不算一个很显眼的人，若黎逢是内奸，他完全可以“没注意到”媵臣失踪这个细节。
“黎逢……黎逢……”他心中念叨，却没有更多的办法，只能想着，还是要派人对黎逢的活动进行跟踪，看能不能发现异常。
再一次在心中排查的结果，和以前几次一样没有头绪。郑达苦笑着想，他对自己手下几个人需要全面的跟踪排查，对于主掌弼人府的他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然而他别无他法，只能依赖几天后的跟踪结果了。
郑达不希望自己的身边有内奸，同时，又希望能够尽快查出内奸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