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右相遇刺那天起,已经五天了。
五天来,王都的气氛一直凝重,作为王宫亲卫的千夫长,卫启更是处于高度的紧张中。
更让卫启心惊的是,子成被人刺杀而死!
右相吐血,王都惊惶,寒府的订婚宴不欢而散。
回王宫前,大王下达了一连串旨意:加强王宫警卫,所有人进出,须持寝玄的手令,所谓非王令不得出入宫禁;隔绝内外交通,正常消息自有正常渠道报来,宫中事片言只字不得外泄;通知所有郊、奠、师,无王令不得离开驻地;通知泞地,无王令不得登人田猎,不得请求远近郊、奠、师派人帮忙……
虽然早知道王室无小事,但卫启还是在执行完这一连串的指令后,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在子画册封以后,右相大人应该对大王有所防备了,若是右相大人把子成遇刺,判定为大王要动手的信号,抢先动手,王宫只得防卫,并在对方可能发起进攻时率先发起攻势。
因为子成的遇刺,战争一触即发。
至于长老会该如何做,大王没有提及,也没有旨意下达。事后传来的消息是,长老会昨日商议的结果是谁也不会帮,不动。
这个消息传入宫中,卫启明显感到大王着实松了一口气,然后叹息了一声,去了妇息的宫中。
当晚在寝宫中,大王对妇息罕见的大声,大王与王后的争吵让宫中一片寂静,所有的丝竹都停止了,远近的在豆焰下争论着女红花样的命妇宫女也息了声音,吹熄了灯,忐忑地期望着能听清大王与王后的争吵内容。
今日一早,卫启询问了当值的亲卫,亲卫嗫嚅着说,大王呵斥妇息不该有超出分内的野望,而妇息不承认自己曾安排、授意过谁对右相或是子成动手。
“听大王的语气,是绝不相信王后没安排人去杀子成,王后也坚决不认大王的指控,渐渐的也大声起来,大王气不过,气呼呼离开王后,到另一间房睡了。”亲卫对卫启说。
亲卫说的另一间房,无疑是顾氏女的住所。卫启思索良久,低声交代亲卫一定要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这事,却忘了自己也是“任何人”之一。
是妇息动的手?
卫启朝着路寝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不明白,如果是妇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妇息的儿子,排名在右相之后,也在子见之后。
但大王都这么认为,总不会错。
卫启想不透,叹息一声,查看属下换班的情况。
在没有新的王令下达前,这样的高度警备就得一直持续,正常的外朝——往日都由右相负责的,已经委托巫亘,大王和右相大人都不参与了。
卫启很担心,这样的对峙,相互间不接触、不交流,只会让大王兄弟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不过卫启没有担心多久,昨日来自沚方的消息打破了这种沉闷。
沚国方伯派人来报,邛国一日之间,侵袭沚方两处村邑,掠走人口数十!随后,唐国来报,邛方侵袭!大王说要去右相府看望右相大人,到夕食时分,宫外通传,右相大人在治朝拜见大王。
卫启心中忽然有点感谢邛方的掠扰,若非如此,这一对兄弟见面怕是没这么快。
他还有点佩服右相大人的胆识,敢在这种情况下入宫来。
若是大王真有心对右相动手,王宫之内,只需一声令下,右相绝无侥幸之理。
右相来了,大王却去了觋宫,卫启思虑再三,原原本本将大王的想法对右相说了,心中担心右相不信,但右相只是轻叹一声:“卫启大人,请转告大王,他的弟弟今日前来,只为请罪!”
卫启为右相这一句几乎眼中蕴泪。
若不是邛方袭扰,大王原本是要去看“他的弟弟”的,而右相来,也是同样一句。
卫启手足无措的解释,生怕右相误以为大王不愿相见:“大王说了,今日觋宫筮卜之后,必去右相府。”
右相没有再说什么,只对着大王路寝的方向一躬,然后退去。
今日一早,大王便安排了去右相府的事,朝食才罢,大王用布巾擦了嘴,说:“卫启,你去右相府说,余随后去右相府。”
大王去右相府,要穿过有亚进手下军士驻守的通向右相府的几条街巷,但这一刻,卫启居然不是想的大王安危——既然昨日右相敢于来,足见右相诚意——而是他们兄弟终于能坦诚相见了。
他相信大王,也相信右相。
至于发生在右相身上的两起刺杀事件,卫启皱眉想到:兄弟情谊总会超越这些恩怨的,不管这恩怨是来自妇息,或是其他人。
正想着,宫人来通传:右相大人来拜谒大王。
大王听说右相来,忽然有些激动:“快,请他来这里,余在这里等他!”
在路寝前的正殿,大王与右相兄弟二人终得相见。右相脱鞋走了进来,对着大王跪拜。
大王有些激动,手无措地扬了扬,最后上前几步将右相扶起,强自镇定道:“余说过,你我兄弟绝不会视彼此为仇雠。”
右相跪坐,对大王俯首一礼:“大王终究是我的兄长,寝玄那日来,臣告之曰,臣绝无启衅之意。王都今日之局势,乃臣弟之罪,特来向大王请罪。”
大王盯着右相跪伏在地的身影,良久道:“起来吧,余叫人送些酒食来,你我兄弟有不少时间没好好对饮了。”
右相感动,哽咽着:“大王……”
“你不用说!”大王打断右相的话,“昨日你来之前,余是要来见你的,卫启劝我不可犯险,余对他说,余是去看弟弟,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拦,也阻不了。”
“是!臣弟也是这般想法,所以今日才来的。”右相没有提起昨日来过,以首叩地,起身。
大王与右相大人对视良久,还是右相大人先出声:“臣今日来,是为邛方掠扰沚方、唐方,王都一日数惊,未知大王作何打算?”
大王微微闭目沉吟道:“各方国与我大商,年年来朝,岁岁来享,而今方国有事,岂能坐视。”
大王此番言语便是表态,这事不能隐忍。
这与昨日的筮卜不合,却甚合卫启的想法,若是失去保护方国的能力,失去仲裁方国纷争的能力,大商与其他方国何异?
大王接着说:“邛方掳掠成性,若是得逞,必将变本加厉。余意,即刻选将,在各方国登人,给邛方有力一击!每年秋日将尽,邛方必会掠骑四出,掳掠财物人口,不给予强力惩戒,终无了日。”
大王显然对这个问题考虑过很久,说起邛方,便侃侃而谈。大王说完,看着右相,忽然语调轻松问:“我大商的右相大人如何看?”
右相大人显然没想到大王忽然会说这么一句,迟疑了一下,说:“邛方侵袭,不可不罚,只是眼下冬日将至,即便不算从各方国、各宗室登人的时间,我大军能即刻出发,远征邛方,在辽阔的北土,能不能找到邛方主力都是一说,何况,如此远征,仅粮草军需一项,便足堪忧。”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任邛方一再侵掠?”
“自是不可!”右相手朝下一挥,“若是大商不能护佑属下方国,何以服众,如何面对那些年年来享岁岁来朝的诸国?”
“邛方南向,邛方有使者在王都,大王当以严词斥之,另以一师北向阻住邛方南侵步伐,在此之外,臣请大王助羌人伐邛后方!”右相大人没有犹豫,“让羌方和邛方去缠斗。”
右相的意思很简单,以严词斥邛方背弃道义南侵,以一师之力不求深入北土与邛方决战,只求阻住邛方南向的步伐,另一方面,资助羌方,从邛人后方扰敌,使得邛人无力南顾。
“这是一条可行却消极之计,可解眼下之忧,却非长远之虑。”
“是!”右相答道,“但我们没有更多选择了。”
“不能打?”
“臣弟以为,万不能打!”
“诸侯服王事,为王斥候,如今沚方告急,便是斥候来报敌情。若余不能挥王旗以击之,何以面对诸侯,何以面对先祖啊!”大王思索良久,叹一句,“此事容余再三思之!”
右相俯首跪拜:“邛人所图与羌人无异,羌人哥屋部的元节便在王都,彼等所图者不过一个利字,既是如此,不如让羌人与邛人相斗,我大商虽少了战利,却正好居中调停。”
大王却不想继续,打住了这个话题,说:“国事先谈到这,当哥哥的还有家事想和你聊聊。”
右相大人俯首再拜,说:“身在王室,家事便是国事,全凭大王吩咐。”
“画儿册封典的事,当哥哥的知道你心存芥蒂,哥哥不怪你。这事我想了很久,换我只怕会做得比你更过。”
大王换了一种语气对右相大人说,在卫启听来,大王这是掏心掏肺了。而且大王时而用“我”,时而用“余”,显见心思激荡。
“传位于谁,余是承诺了盘庚大王的,只能是你。当年盘庚大王的考虑,你当时的推辞,我事后也曾听闻一二。当时我也曾想过:若是换我,我做不到你已经做了的。所以当哥哥的请你放心,传位一事,绝无变故!”
右相大人想说什么,大王用手制止了,接着说:“盘庚大王把王位交给余,以余当年的自负,自认不会比阳甲、盘庚二位兄长差,也想好好干一番事业。现在回头看,余这一辈子所作所为,何德何能与盘庚大王并肩啊。今日沚方告急,唐方也受邛方侵袭,余便想着要你来商量如何区处——你我兄弟,今日你若不来,余就到你右相府去。”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余的脾性你也知道,自大自负,却有些名世的心结。九世之乱后,好不容易才定下来的王位继承规制,绝不会在余手里烂掉——有些东西余会坚守,比如大王的职责、比如王位的传承、比如名世的荣誉感、比如你我兄弟的情谊……”
右相大人听到最后一句,又一次拜倒,语带哭声:“大王……”
大王不管跪倒在地的弟弟,继续说,“画儿的事,是哥哥做得不对,余老了,也没了别的心思,彼时只想着要哄得妇息高高兴兴的,没想那么多……”
右相大人插话说,“臣知道……”
大王不让右相大人接话,自顾着往下说,“子成的案子怎么查,余就不管了,你去管。余只有一句话,涉及谁查谁,你不必顾忌!”
右相大人跪拜在地,肩膀抽动,看得出是在抽泣。
大王痴痴地看着他的弟弟,过很久才说了句“起来吧”。
待右相大人坐直,大王又说:“子成的事发生后,余怕你一时冲动领兵杀进王宫来,所以王宫当时很紧张。余也知道你怕王宫会有举动,所以你也很紧张。但是,还好,我们还是兄弟,我们都还相信彼此,都还坚守荣誉,都只是守,没有攻。不然,我们兄弟到那边去,如何面对盘庚大王,如何面对煌煌烈祖啊!”
“册封典的事,就当是哥哥任性了一回吧。”大王说到这,好像是忽然感觉累了,挥手示意右相大人可以走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起身要告辞的右相大人说:
“至于子画,如果这次伐邛,就让他参加吧——这也算是当哥哥的给你一个最好的解释。若是妇息要闹,让她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