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科幻小说 > 王都三十日 > 052)第六日:弼府内奸—寒燎
    从南郊进入大邑商,沿着贯通王都南北的大道,在王宫前巨大的广场前向左,有一个斜斜往北的平缓上坡,寒氏馆驿便坐落于王宫西边的这个坡地上。

    馆驿北临洹水,已经是王都的最北边了,最里进背靠奔流不息的洹水,寒燎的卧房便建在居高临下的悬崖峭壁之上。

    晨起之时,耳中依稀有奔流,推开窗格,眼前开阔,洹北王陵在望。

    虽然馆驿不大,但寒燎很喜欢这里。

    上次进王宫,为寒嬉的婚事拜见大王、王后时,妇息曾说,当年息侯带着未出嫁的她来到王都,住的便是这间馆驿。

    寒嬉与子画已经订婚,立国的请求也已上达,王都的事情已了,寒燎原本预备这几日就出发,离开王都,回莱方去。

    一直没能动身,是因为他在等消息。

    薄姑国的消息。

    寒燎相信,薄冲一定会按照他之前说的,隔绝内外,不让亚丑进入薄姑邑。

    事涉整个东土,大王一定不会放弃对薄姑国的掌控。而寒燎,是能影响薄冲的人。他留在王都,自然会有人找他,不是大王就是右相,或者是亚进。

    正沉思间,手下来报,计氏族尹来了。

    “拜见寒子!”寒燎端坐于馆驿明堂中,计信从外面进来跪下叩首。

    寒燎是商王册封的子爵,在大多数凭着爵位得到封地的子姓贵族不同,寒燎是凭着实力,在寒地收服了包括计氏、戈氏在内的四族。

    从十余岁起,经大小三十余战,寒燎将父亲手中接过的一个小小村邑,变成方圆近百里,拥有大小山头十数的寒地。

    有了四族附庸,寒燎半生的努力终于得到商王的认可。

    这一片封地足以让他在莱国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并荫及家族,成为寒氏一族中无可替代的第一人。

    这比在莱国任国相更让他自傲!

    “族尹远道而来,辛苦了。”寒燎轻声对计信道。

    寒燎正坐,双膝着地,上身挺直,微微后倾,双手舒展,中规中矩的放于膝上,目不斜视。

    计氏是寒燎封地里的一个部落族群,也是寒地的附庸——就像他是莱国的附庸一样——因为善射,也是他最看重的一个。

    “这次带了多少人来?”寒燎用尽量和善的语气说道。

    “回寒子的话,十三个。”计信的语气恭谨,心中为沿途追杀计五、光头二人死伤的族人感到心痛。

    马上要进入冷冽的冬,按以往,这时候的族人应该在山野之中打野物,为族人过冬准备好肉食。但现在不但错过了秋肥,而且还死伤众多。才接手族尹的计信不知这个冬天该如何熬得过去了。

    “十三个人……够了。”寒燎略一沉吟,“这是你当族尹后,我第一次派任务,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请寒子放心,这次来的都是族中的高手,有两个还是小五的族兄,教过他射箭的。”

    在这次追逃中,计信可算是损失惨重,不算守燎之夜的死伤,在追杀过程中先是被小五伤了七个,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小五开始下杀手,死了五个。追逃的队伍见小五下死手,也不敢逼得太近,终于让小五逃了出来。

    死伤的都是族中的精壮男子,他这个新任族尹当然心痛。原是想小五逃了就算了,小五的射技再怎么好,没了这个人,计族人还是能安安祥祥地过自己的日子,偏偏隔日便收到寒子的命令,要带人去追逃,一路追杀大邑商。

    来大邑商一直是计信的梦想,只是没想到、也不愿意是在这般无奈的情形下来到这个天下之中的大邑。

    “另外,东西一定是在小五手里。昨日传来的消息,计平已经找到光头,东西确定不在他那。我叫他安排人押光头回计邑了。”计信斟酌着言辞,小心地说。

    “物件不在光头手上,就只能是小五。”寒燎放缓语速,每当他思索的时候,就会这样。

    “咬过人的狗就不是狗了,是狼!”寒燎冷笑,随即吩咐计信:

    “光头不必押回去了,就在西市上发卖了吧,他能战,可以买个不错的价钱,总能弥补一下你过冬的窘境。”

    计信忽然有些感动,自己最担心的便是族人如何过冬的问题,既然寒子看到了,总好过他独自苦捱。

    “寒布和小五见过面了,他承诺我们寒家不再出手。可你不一样,你现在是他的族尹,你出手,名正言顺。”寒燎看到这话说出来后计信哭丧的脸,清了清嗓子,心知这次计族的损失不小,温言抚慰道:

    “你为我效力,总不能让你第一个冬天就为难的。”

    计信闻言叩拜,但寒燎仍看出计信在感激之余透出的苦恼和畏缩,觉得有必要警醒一番。寒燎遂换回了冷冷的语调:

    “那两个逃奴杀了你的族兄,正好成就你上位。但是你要知道,最后促成你当族尹的是谁。”

    “是!计信一定不负寒子的期望!”计信又顿首要拜,寒燎抬手示意不用,计信坚持着拜了下去。

    “一定要找到那两件东西!”寒燎眼睛热切起来,使命感让他的后背都升腾着热流。

    “有了这两件东西,我梦想的一切,才会成为可能。千百年之后,人们都会传颂我的伟业!”

    “而你,计信,也将会因辅佐之功,名垂千古!”他指着仍拜倒在地的计信,眼神炙热……

    寒燎是个凡事有计划的人。

    获取莱国的相位,只是其中的第一步的开始,得到册封,成为子爵,有了自己的封地,才算第一步的完成;攀附大商王室,是寒燎计划中的第二步。

    这次开头开得不错,女儿成为商王次子的大妇,而子画,是有可能成为商王的人,这恰恰是他计划中第二步的完成标志:让子画成为商王。

    如果不能,寒燎回动用他一切能动用的手段,让子画成功。

    因为子画成为大商的王,是寒燎最关键一步的前提。

    第三步本来进行的很顺利。但愚蠢的计春——该死!这家伙死在小五的箭下真是不冤!——竟然把事情给办砸了,希望接替他的计信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寒燎在若干个深夜里,咀嚼着从先祖口中流传下来的故事,并在先人轰轰烈烈的事迹中找到前行的方向。

    他一直觉得,祖辈的英灵在上,把复兴寒氏的大业交给了他,他必须努力前行,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他的每一个重大的决策,都要服从于这一目标,舍此,别无他途。

    他很焦灼,觉得时间紧迫。因为他伟大的祖先寒浞——后羿的继子,寒朝曾经的王——在众人的口中已经渐渐变成一个糟糕的王者:

    在现在流传的故事中,寒浞与继母通奸,害死对后羿忠诚的大臣,谋杀了继父,篡夺夏朝的王位。

    事实绝不是流传的那样!

    寒浞当时是后羿的国相,辅佐后羿赶走夏王之后,发现后羿对蠢蠢欲动的夏朝复辟势力不管不顾,只一味的喜好田猎宴乐,四处殃民。

    痛心疾首的寒浞在大臣的辅佐下废了后羿,成立寒朝!

    那是寒氏曾经的荣光啊!

    至于后羿的妻子们,祖灵在上,那个时代可不就是继位的王要接收先王的妻子么。

    商王继位之后,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非要说不同,唯一的不同的只是,在商朝,儿子继位不再会接手父亲的后宫,但弟弟接替了哥哥,可不就是这样!难道商王颂没有接手盘庚大王的后宫吗?难不成要让兄长们的妻子被流放或是殉葬才是正确的吗?

    他无数次仔细分析过他伟大的先祖,寒浞最后的被夏族的少康打败,不是因为不修德政,不是因为治国上的无能——寒浞失政最大的原因,是没有自己的族众,换句话说,是自己的族群不够强大。

    没有血亲作为纽带的誓言,若非出自利益,就是因为力量!

    “计五就在王都,你要找到他,让他交出面具!交出所有本该属于寒氏的一切!”

    寒燎盯着计信,语气严厉而森然,让跪伏在地的计信背上生出一股寒意。

    “请寒子放心,我的人昨晚已经跟上了小五,只不过他出入右相府,信不敢动手!”

    寒燎的嘴角因兴奋而微微扯动:“盯着他,他总有落单的时候,把他摁住,他总不能日日住在相府。”

    寒燎虽不明白小五那边究竟发生了的什么,但他说的没错,因为计氏族尹的请求,右相目前不能让小五留在相府,而甘盘也不会犯险让一个正被追杀的逃奴跟在王子的身边。

    “盯紧了,别再让他从你的手下逃脱!”

    寒燎的话中带着不可置疑的指令,而小五的神射更让计信感到为难,但在寒子如此严苛的明令之下,计信除了接受,没有别的选择。

    “是!请寒子放心!”计信小心翼翼地回道。

    送走计信,寒燎缓缓起身,拐进左边的厢房。西边厢房里供奉着寒氏的祖灵,因人在王都,这里只有寒浞和他的父亲的木主神位。

    每次心中狂躁的时候,寒燎便会在祖灵的神位前寻求宁静。

    每一次对祖宗神灵祈祷,都会让他心里平和,会让他找到全新的路,并最终会引导他、成就他,恢复寒氏昔日的荣光。

    “浞!充满仁慈的高高在上的祖灵,请给予您的可怜的子孙以悲悯!请给予您的可怜的子孙以护佑!你卑微的子孙向你请求,让你的子孙脱离苦痛和灾难的折磨,远离愚蠢的引诱,避免进入迂回的压抑。”

    燎香萦绕身畔,在浑浊而沉闷的香氛中,寒燎低声祈祷,声音缓慢而低回。

    他也曾向祖灵祈求过灾难,祈求祖先用雷霆的狂暴,摧毁敌人的一切,从精神到肉体。

    那一次,他向祖灵祈求那个和他竞争莱国相位的年轻对手在祖灵的威压下颤抖。

    祈求是有效的,寒燎很快得到了祖灵的回应:第二天,那个叫甘盘的年轻人主动离开了,从此再也没见到过。而他,则成为莱伯唯一的选择。

    对于后位——商朝叫王,夏朝称后,因为祖先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称过后,所以他对商朝叫王,感到很别扭——的渴望,已经让寒燎付出很多。

    他知道,若不是因为心中的渴望,他原本可以过得更快乐的。

    但父亲嘱托的承诺,让他对寒氏复兴的有了推卸不掉的责任和使命,催促他不停的奔跑,停不下脚步。

    祈祷完毕,寒燎缓步走出这间供奉着祖先神灵的房间,吩咐人叫来儿子、女儿。

    “寒布,逃奴的事,我已交给计信,你暂时可以不用管了。”看到儿子想说什么,寒燎抬手制止了:

    “我说的不管是不直接出面,那两件东西必须经你的手找回来。不管怎样,那代表了我寒氏的荣耀和光辉,是我们寒氏一族的命脉所在。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父亲大人!”

    “子画那边,”寒燎转头对寒嬉说,“你要经常联系着——你不仅要成为商王大妇,为父要你做的还更多,我们得一步步向前,哪怕再慢也不能停下,最终夺回天下最尊荣的名号——后!”

    寒燎微微闭眼,胸膛中充满父亲自幼灌输给他,并一日日强化,已经无比坚强的执念:

    “那本该属于我寒氏的!”

    “父亲,我该怎么做?”女儿试探着问。

    “你要的到他的心,子画的,让他全身心的爱你、信任你、依赖你。”他很满意儿子的态度,干脆利落,对来自女儿的询问也是。

    寒燎睁开眼,言辞间便多了些慈祥:

    “不止于此,要让子画成为大商的王,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你要用你的王室未来的大妇的身份,多走动,让王室的重臣亲近你,让宗室长老们认可你。当然,子画那里更要多联络,毕竟到你们的婚礼还有很久,我不允许——我不想看到这次联姻有任何变故。”

    他盯着寒嬉的眼睛,他需要从女儿的眼中读到认可。

    女儿也看着他,然后默默点头。

    在家乡,一个平民家的女孩儿属意某个男子,可以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是一句看似玩笑的暗示,让心仪的男子在夜晚来临时有潜入闺房的勇气,成就一夜欢好。

    而他的女儿不行。

    从出生那天起,他的女儿就注定是一场政治婚姻的纽带,失去选择或被选择的权力。

    寒燎知道,在莱国时,寒嬉正与一名贵族子弟有些亲近,寒燎不动声色的将她要嫁入王都的消息告诉了女儿。

    那时,寒燎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嫁给谁,但那不重要,寒燎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是一名王子。

    寒嬉为此很是悲伤了一阵。

    但没过多久,寒燎就欣慰地看到,他心爱的女儿接受了属于她的命运。

    从出生的那一刻,每个人的命运就已经被神灵安排好了,抗争带来的只是自我主宰的错觉,而不是更好的命运,更不会换来不一样的生命历程。

    对于命运,女儿能坦然接受,这让寒燎很欣慰。

    女儿懂事乖巧,武艺超群,而且即将成为大商王子的大妇。有这样的女儿,谁会不心疼心爱呢?

    “除了这个,你还要帮你哥哥。”他继续对女儿说:

    “拿到那两件东西的重要性,以前没和你说过,现在也该告诉你了。”

    “你知道很久以前,寒氏的先祖寒浞,曾经接替后羿,拥有过整个天下,建立寒朝。在后羿让位给浞的时候,把象征后权的青铜面具交给了浞。在商族,象征王权的,是纹刻了商族图腾的青铜大钺,而在夏族,则是镶嵌了黄金和绿松石的青铜面具。这是我们寒氏拥有天下的有力证据,也将是寒氏重新拥有天下的力量源泉!”

    见女儿要插话,他还是习惯的摆摆手,制止了寒嬉的问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是你看到过的那种面具。那种五官没有留孔,是大夏贵族在死去之时戴在脸上的,现在在很多地方,还有这种习俗。而这个不一样,全天下只能有一个人能拥有,那就是——后!”

    说到这,寒燎发现自己有点激动,调整了一下语气,放缓语速:

    “光有青铜面具还不够,毕竟不是谁拿着青铜面具都能说自己是后权的代表。后羿在退位的时候还留下一样东西,禅让诏书!”

    说完最后一个字,寒燎放佛一下子花光了所有气力:“禅让诏书是你发现的,寒布,你说给妹妹听。”

    “是,父亲大人!”

    即便是在一室之内,即便是父女三人相对,寒布对父亲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恭谨:

    “一直以来,我知道有这份诏书,也知道这份后羿的让国诏书,有当时重臣见证。但没想到这份诏书被刻在青铜盘上……我以为是写在竹简或是丝帛上的,再也看不到了。铜盘并不精美,胎也很薄,那上面的字我大多不认识,而且年代久远,有很多已经无法辨识了。但幸好后羿、寒浞这些人名还能够认清。哦,忘了说,就是在计族老族尹的葬礼上看到的,当时我代表父亲大人去计地见礼,在那些准备陪葬的东西中看到——青铜面具当时就盖在老族尹的脸上!”

    说到这些,一向冷静的寒布语速也渐渐急促起来,眼中放光,仿佛青铜面具就在眼前:“死生事大,我不便径取,便想着回去禀明父亲大人,请父亲定夺……”

    寒燎唯唯轻叹:“布啊,你其他都好,只在杀伐决断上,不如你的妹妹。”

    寒布脸上一红,对父亲微微躬身,惭愧道:“若不是因为生死大事,当时我就拿回来了,谅计族的人也不敢声言。若是早一两天看到,若是没有光头和小五的逃亡……可惜,可惜!”

    故事很简单,结局很遗憾。这样的失之交臂让寒布懊恼了好些天,感觉是错过了上神的恩赐。

    但寒布并不只是在懊恼,他立即安排了追逃,从他手中失去的,一定要经他的手夺回来!哪怕是追到荒漠边缘,也要把青铜面具夺回来,亲自送呈的父亲大人面前!

    “一定要把诏书拿回来!”寒燎觉得一股从丹田升腾的火焰,熊熊燃烧,他一字一吐的对自己的两个孩子说:

    “不管经历多少险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夺回青铜面具,夺回属于寒家的一切——其中的艰辛,不过是祖灵对我们的考验。”

    “而所有阻挡我们前进的人,我将用他们的血,血祭祖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