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日复一日的过去,转眼又是秋凉。
这是她在女乐坊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度过的第三个秋天。
在欢笑或是强装欢笑中度过的一个个日日夜夜中,她已经忘记了刚来时的哭泣打闹,既然上天给了她这样的命运——她不愿接受,却无法扭转,更无力抗争,倒不如坦然受之,换取一天又一天的开心或不开心。
在这个繁华的王都,她见识了各色人等:有严肃不多言的贵族大人,进到屋里就“办事”,办完事穿上衣裳就走的;或是远道而来的穿得并不华丽、却出手阔绰的生意人;也有开着玩笑,四处逗弄得姐妹们开心大笑的青年浪子;更有蝇营狗苟之辈,趁人不注意偷得一两个货贝或几颗碎铜,到这里换取一夕春宵的……
人来了,她就得好好的伺服,让人开心了,或许还会多给一点,正好当做体己。
但她心底里,却暗藏着鄙薄,对自己。
儿时的事已经记不真切了,只记得那个叫鬼方的方国,有无数的平缓起伏的草原,有远远听着飘飘渺渺的牧歌,有袅袅升起的远处的炊烟,有与邻帐的已经记不起名的孩童一起玩闹的欢笑……
但那只能是梦了,再也回不去,却总也挥不去的梦。
对了,还有数也数不清闪烁群星,看也看不透的无垠星空,就和她现在看到的夜空一样,繁星点点,争相闪耀。
秋夜微风持续地吹,吹走夏日余留的最后一丝暑气,吹着小溪边高地上沉甸甸弯着腰的麦穗沙沙作响,也让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气息。
她深呼吸一口,极力想回想起她儿时的私名,如同以往一样,她想不起来,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叫隗烟。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喜欢有着这个名字的自己。
不远处的小溪边传来水中的嬉闹声,以及再稍微远离一点的帐篷中的销魂叫声,打破安详,隗烟厌恶地皱了皱眉,偷偷挪到更远处,直到已经稀疏的蛙鸣和虫鸣交响压过人声,才闭上眼,偷偷享受这难得的冶游。
夕食之前,天色还没暗下来,王室的几个浪荡子弟就来到女乐坊,王后的侄子息开是这里的常,带着另一个据说是王子的贵族大人,说今天要带几个人出去玩。
依着女乐坊的规矩,在女乐坊内,只要有钱,便可以尽情玩乐,想要带出去肯定不成,但一个是王后的侄子,一个是右相的长子,“大姐”谁都不能得罪,笑着应酬:
“是王子成吗?亚进大人特意交待过,今天王子要来,一切遂你的意。”
听说二人要点了人出去,大姐面露难色,息开不动声色塞了一个货贝到大姐手中,大姐只得在说好明早要整整齐齐地送回来后,由着他们点了。
王室子弟果然出手不凡,一气点了七、八个——在给自己点了当红的姊妹花、“碧眼儿”后,还给随行的亲卫点了好几个。
隗烟只是顺从,人来了也从不主动,开始还有人惊艳于隗烟的好颜色,时间久了,都知道这个叫隗烟的女子徒有一副好面孔、好身段,却不如其他女子一般,能给他们在家中享受不到的快乐,因此人也渐渐少了。
还好这几个王室子弟给随从也点了女人,所以隗烟才能够从那个没有窗户、四时不见光的女乐坊走出来,到这秋夜的溪畔,在野外过上难得的一夜。
夜色深沉,远离溪边的那顶帐篷里,终于安静下来。
姊妹花香汗淋漓,静躺在帐篷一角,子成仰面瘫在精心铺好的席子上,满足地喘息。
在野外果然和室内有大不一样的味道。
为了达到快乐的巅峰,他一路不停,亡命狂奔。连番征伐之后,子成感觉有些脱力。
“畅快!”子成摸了摸胸口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想着刚才的销魂,心里满足。
息开这小子的确会玩,还义道。只是这小子临到半路,被王后召了回去,说是有事急着商量。
息开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对美貌的王后姑母,却俯首贴耳,不敢有丝毫忤逆。
听到是王后召唤,息开连忙把姊妹花推给他,随手挑了一匹马,带着从土方来的“碧眼儿”回城里去了。
子成想不通王宫里面哪来的那么多的屁事,何况已是日落时分,万物准备将息的傍晚。
只是今夜注定是无法将息的夜,帐篷外的小河边,水声、嬉闹声仍久久不息,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一幅香艳旖旎的场面。
和在息地长大的息开不同,和外面的亲卫们也不同,即便被所有的人都视作浪荡子,自小在右相府中长大的子成,父母师傅约束甚严,并未沾染民间个性奔放的一面,从未在郊野与人游玩嬉戏,也不习惯一群人一道嬉戏,虽然心底里难免有一丝向往。
原本和息开约好,今晚给自己一个突破,但息开中途走开,打断了他想要尝试的冲动。
这小子没福啊!
子成自认为不是聪慧的人,也知道自己难有大作为,干脆放任自己。
幸而子成生在王室,不用为稻粱谋,不如就做个安心享乐,无害于人的人。因此,他虽然知道父亲对自己不满,也从不多想,自顾自的甘心当一个王室浪荡子。
今日父亲说给他们找了个师父,召他和弟弟一起去。
师父不同于师傅,该当以父执事之,习惯了享乐的他,已经让上一个师父摇头走人了,又怎会愿意再回到师父的管教下,便在见面时,在惯常的惫懒上,加了几分左顾右盼的吊儿郎当,越发显得惫懒。
父亲说这个师父很是有点本事,那就让弟弟子昭好生学吧。
有个好父亲保了他之前的玩乐,能有个好弟弟保他下半生的安逸,子成自然乐观其成。
他想了想,越发觉得命好,便不顾父亲威严的盯视目光,一发的惫懒。不过,子昭师父的说辞,听上去也是不错,无可、无不可……嗯,就让子昭寄身方内,慎言慎行吧,而他,继续以无不可之心纵横万里!
他翻了个身,搂着右手边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准备小憩一下。
夜还长,子成需要积蓄力量,为溪畔这美好的一夜。
隗烟打了个寒颤,随即醒了过来。
刚刚朦朦胧胧的梦到遥远的家人,仿佛看到母亲俯着身子,对正躺在草地上的她轻声低语,亲切地呢喃。
醒来后发现是梦,一瞬间前还和亲人亲密接触,睁开双眼,亲人的脸庞却遥远、模糊而不可记忆,隗烟怔怔地看着星空发呆,直到又一个寒颤的来临。
秋凉如水,在秋夜野外这样和衣而睡,若是因此害病,有个头痛脑热什么的,绝对会致命,她准备回到溪边的小帐篷里面去。
纤细弯月已经划过夜空,斜斜地挂在林梢,照在溪水上,照在溪边的草地上,眼前的所有,都发着白蒙蒙的光。
中途离开的贵族大人带走了“碧眼儿”,还带走了自己的亲随,因此她变成多余的人,偷偷溜到林边的草地小憩了下也没人发现,让她有了个很亲切安详的梦。
隗烟想继续这个梦,于是偷偷溜到稍微暖和的帐篷里躺下。
也许是刚睡醒,竟好久没睡意,隗烟便趴在被子上,把帐篷脚拉高一点点,用根枯枝撑着,安静的看着溪水中的几个男子。
溪水中的嬉闹已经静了下来,三个精壮的汉子,那个在大帐中王子的亲卫,在清澈微凉的溪水中清洗身子。溪岸边,四个姐妹卷在从帐篷中拉出来的被子里,只有头露在外面,头发慵懒的散开。
三个亲卫泡在溪水中,用手浇泼着,身上一块块肌肉被刺激得紧绷,他们兴奋着,毫无睡意,讨论着刚刚在水中或是在溪岸边的草地上的云雨。
“刚才是阿广最先败下阵来吧。”年纪大一点的亲卫大笑着对长得粗粗壮壮的大胡子说。
“那是因为他年轻。”大胡子说,“没看到阿广是第一个败下阵来,但也是第一个重上战场的么?”
年长的亲卫一时无语,想半天,叹了一口气:“看样子是老了,不服不行啊。”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想想大多数人都只能活到三十多岁,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于是感叹起来。
“我都没说老,你说什么老!”大胡子看到他忽然换了个沧桑的语气,转而过来安抚,“阿秋,上次打邛方立功,可才是上一年的事呢。那一次就得了不少赏赐吧。”
“赏赐倒没多少,不过战利着实不少,光是卖到西市的两个战俘,就换来一个货贝。”叫阿秋的亲卫抚摸着裸露的右肩的伤疤,言语间又有些得意起来:
“这一下,若是再上去个二三分,现在和你们一起的就不是我了。”
“可不正好,立了功,回来捞了个好出身。”大胡子看着阿秋肩膀上狰狞的疤痕,安慰道。
“狗屁出身!”阿秋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看了看大帐那边,压低了声音:
“王室的亲卫、亲随,从来都是各方子弟都想要的好职位。但即便是王室,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像子画——就是当今王后的儿子,最近声势就颇是不弱,好几个方国的质子都争着想着成为他身边的亲卫,离王室稍远一点的族亲子弟,都不一定轮得着。”
阿秋说完,嘴巴又朝大帐努了努:
“咱们这位主子,以前也是热得可以的。大家都想着,大王要传位给他的弟弟——现在的右相大人,右相之后就是咱们这位。现在子画声势见长,连着右相大人的威势都弱了三分。而咱们这位王子,却是越来越不受右相大人待见……”
阿广像是头次听说这些宫廷内幕,只能张着嘴听,而大胡子却打断阿秋的话,一副我比你看得透的样子:
“你这话是不错,却是看得近了点。”
男人们在一起闲聊,最好的谈资除了女人,自然是和政事相关的,哪怕所谈之事,和自己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如同亲临现场般,说出个子丑寅卯。
“怎么近了?若是他以后会继位为王,这亲卫、亲随之职,又岂会轮到你我!”阿秋显然很不满意现在的处境。
“可不就是!若非这般,这亲卫之职又岂会轮到你我!”大胡子不紧不慢地重复了阿秋的话,意思却恰好相反:
“可你再想想,那子画现在倒是炙手可热,可你拢得了边吗?当上亲卫前,你在族尹面前说话顶多算个屁,现在总还算能说得上话吧。若是好好地跟着王子,到了封地,便是能够支使得动附庸、族尹的一方势力,你还要怎样?”
大胡子连着几个反问,问得阿秋没了说辞,悻悻然转移了话题,对阿广说:“阿广,你是怎么来的?”
“喝酒喝多了,不知怎么得罪了卫易,昨晚被卫易大人从右相亲卫中踢了出来。”阿广满不在乎地说。
阿秋与大胡子没想到阿广原先竟是右相身边亲卫,又想到如今都同是子成的亲卫,对视一眼,同时大笑。
“从此就戒了酒了。”阿广不管两人的大笑,又补充了一句。
“难怪刚刚邀你喝酒你不喝啊。”大胡子继续笑着,以过来人的口气对阿广道:
“咱这可不讲究这个,不能喝酒,不能陪着王子喝痛快、玩舒服了,反倒是个罪过。”
阿秋把手中布巾拧干,抛给大胡子,说:“胡子哥,帮忙擦擦。”手指着后背。
“我来吧。”阿广说。
大胡子听了,乐得清闲,顺手把布巾扔给阿广,赤身走向草地,说:“你来正好,我去喝一个。”
阿广接过,走到阿秋身后,把布巾在水中漂了漂,重又拧干,在阿秋背上使劲搓了起来。
外面一时安静下来,隗烟的睡意渐浓,眼皮开始打架。正准备拿走撑着帐篷脚的枯枝安心睡觉,突然外面有了变化。
“阿秋!阿秋你怎么了!”阿广突然低声惊呼。
胡子哥听阿光声音惊惶,掉头看时,见阿秋软软地躺在阿广怀里,阿广显然有些着慌,转头对岸上低呼:
“胡子哥,你快来看看阿秋怎么了!”
胡子哥闻言,立马放下手中酒樽,“哗啦哗啦”踏水而来。
阿秋软软地躺在水中,阿广托着他的头,从他口中汩汩冒出的血,暗淡月光下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
胡子哥替了阿广,托住阿秋的头,俯身要看个仔细,忽然觉得胸口一痛,还没反应发生了什么事,人已斜斜地倒了下去。
在临溪边的帐篷里看着这一切的隗烟,差点惊呼出声,连忙捂着嘴巴,浑身颤抖。
那个叫阿广的亲卫,趁着胡子哥低头,手一挥,一道白光一闪而没,胡子哥只一声闷哼,便倒在水中。
目睹一切的隗烟强自镇定着,慢慢放下枯枝,人躲进被子,捂着头无声哭了起来,全身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