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日起,易青就不得安宁,心中的弦绷到最紧,却还是觉得会有哪里疏忽,一遍又一遍将亲卫当值等事一一过手,生恐出纰漏。
府库的事,右相已经交待给他,他却不知从何处着手。
掌管府库的府人最近刚好换了人。
前一个才死,是主母妇微嫁入王都时就一直跟着的媵臣,将近二十年来从未出错,今年四十多了。府人死时,让妇微想起少女时代的往事,很是伤感了一阵。
现在的这个府人叫顾涉,母亲是妇微的媵女,自小在府中长大,聪明伶俐,很得妇微喜爱,又因识得几个字,所以妇微便替他在右相面前讨了这个营生。
易青知道,前一任府人死时,与顾涉到任,中间隔了三天。易青怀疑也许恰好是这三天中,短刃被人从府库中盗出。
即便两任府人都没有责任,但易青并未因此轻松下来,那个从府库中盗取短刃的会是谁,这才是他要查明的。
若是戴镰,一切好说,戴镰已经成擒,万幸右相大人也没有事,这事就算是过去了。但若盗取短刃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还在府中活动……
易青不敢继续往下想。一个处心要刺杀右相的人,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
争战中处于防守的一方,永远都在猜对方会在何时、从何处进击。而易青就是这场攻防战中处于防守的一方。
右相将事情交办给他时说:
“没有永不懈怠的防守,最好的防守是消灭对方的进攻能力。”
易青对右相的说法深以为然,只是苦恼:他甚至不知道他需要防范的是谁!
易青布置好当值的事,就去府库找顾涉。
府人虽无朝廷官职,权力却不小,但顾涉才上任,面对又是右相最贴身的相府首卫,因此也陪着小心:“卫易大人今日来要支领何物?”
易青微感讶异,怎么府库失盗,顾涉竟和没事人一样,居然还笑得出!
“今日来,是受大人指派,来问你几个问题。”
顾涉一愣,随即哈腰笑道:“卫易大人尽管问。”
易青指着顾涉腰间悬的几片锁匙:“这几日你这一串锁匙,可曾经过他人之手?”
顾涉赔笑:“府库重地,我从主母手中接过这串锁匙时,主母曾有交待,若非主母同意,这串锁匙不得离身。”
“你让它离过身没?”
“卫易大人说笑了,职责所在,小的岂敢?”
易青不拘言笑,平时也少有言辞,见顾涉嬉皮笑脸的,脸色便有些不豫:“谁与你说笑,我代右相问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顾涉讪笑几声:“卫易大人只管问,小的无有不答。”
“这几日,锁匙可曾离过身?”
“不曾。”顾涉果然是住了笑,仍点头哈腰答道。
“这几日可有人进过府库。”
“有。”顾涉记性却好,见易青问起,一五一十作答,“阿星、阿利、阿广都来过,领了东西就走。还有卫易大人你,昨日也来过。”
“阿镰呢?他没来过?”
顾涉虽不知戴镰刺杀右相的详情,但戴镰刺杀右相,如今被关押,府中却无人不知,还说右相一向待下宽厚,戴镰竟能做得出那样的事,真是丧良心。又说右相没有把戴镰交到弼人府,只是不忍戴镰受刑,府中各人对右相钦佩仰慕之余,对戴镰越发痛恨。
顾涉见问带戴镰,略微紧张,答道:“前天阿镰陪阿广来过,不过并未进门,只在门外候着,等阿广出来,二人一齐走了。”
易青心中咯噔一下,前天戴镰去过府库,昨日右相遇刺,这中间也太巧了些。
“阿广领了什么?”
“阿广持了你的符令,领了蒙皮箭箙三个,二十支一捆的箭矢五捆,十支一捆的箭矢五捆,重倒不算重,只是不好拿,所以叫了阿镰来帮忙。”顾涉说完又补充一句:“阿广与阿镰平素就走得近,因此阿广叫了阿镰。”
“阿广进去时,你跟着吗?”这很关键,易青须得问明白了。
“跟着。”顾涉回道:
“也是主母交待,每次只能一人进入,进来的人不能出了小的的视线之外。小的没有别的长处,对于主母交待的事,从不敢又丝毫大意。”
易青见顾涉又扯得远了,轻轻干咳一声:“你跟着阿广,阿镰有没有可能趁机溜进去?”
顾涉觉得这个问题冒犯了他,面上有些不忿,却不忙着答话,解下锁匙开了府库门,指着府库某处:“那里是摆放箭矢处,阿镰在门外,我这边刚好能看到。”
言下之意就是,他当时在看着,戴镰绝无可能偷偷溜进去。
“短剑短匕平日放在何处?”
顾涉指向一个角落,离放箭矢甚远:“那里。”
“其他人呢,有什么异常的吗?”
“没有,都是领了就走。”
易青问不出什么,交待顾涉:“你再仔细清点一下,看府库是否还少了什么,事毕立即报与我知。”
“是是是。”顾涉心情平复却快,不过片刻又回复先前的模样,对易青赔笑着点头不已。
易青总觉得顾涉的笑中有他不喜欢的圆滑,先前想到的都问了,不知再问些什么,遂对顾涉点点头,掉头离开。
走在路上,易青想着,那个阿广与戴镰亲近,不能留在右相身边,得想法子调走了才好。
走了几步,易青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对自己说:“今天,今天就把他调开。”
右相身边的亲卫进出都要禀报给右相本人,他心中再念了几次阿广的名字,免得稍后见到右相时又忘记。
易青去回复右相,亚进大人还在与右相说话,易青不敢唐突,便在正堂外候着。
不多时亚进出门,右相送到门口,见易青在,道:“易青,替我送送亚进大人。”
弼人府内,郑达处于少见的凝思之中。卢治对子见进行了严密的监控,郑达却觉得在他不知道的某处可能有遗漏,但他实在想不出哪里会出纰漏。
戴镰已经成擒,能问的都问了。
那个干瘦汉子除了干瘦之外,戴镰说不出别的特征,暂时没有必要、也没法花费人力去寻。
相府府库失盗的事右相交给了易青,暂时他只能等易青的结果。
关于右相的安危,他已再三交待易青,右相的身边,只能用老人,不能用新人,家人在王都的不能用,不是出身贵氏、家中不富有的亲卫也不能用,郑达信得过易青,易青一定会按他的交待一一照办的。
只有子见是他所不了解的。
前晚,郑达跟着那个瑟瑟发抖流着鼻涕的女孩儿找到子见的府邸,郑达在心中已隐隐觉得,这个巨大阴谋背后的主使就是子见。
但他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任何!
郑达告诉自己,不要有成见,不要先入为主,在没有完整而确定的证据之前,不能妄下定论——之前戴镰的事就是一个教训。
贵氏大人对庶民和奴隶操有生杀大权,但作为当了七年弼人,任主事四年的郑达,最看重的便是证据。毕竟郑达日常交道的,无不是贵氏大人,无实证何以服人,更无法摆平王室宗亲和长老会身后的子姓十族。
现在更是这样。
刺杀右相,已不是寻常的贵氏相争,涉及大王、右相、妇息、子见,甚至还有子画,这些人无一不是王室最核心的人物,因此郑达更得小心谨慎,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不能有丝毫疏忽,也正是这样,郑达心里才总觉不安。
与其坐在弼人府高阔明堂内坐立不安,不如出去走走,看看卢治那边进行得怎样。
郑达起身,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喝了,走出门去。
正如他之前对卢治所言,如果事情凝滞不前,那他就去推。
就如刚才那一缸水,静置时,水中残渣慢慢沉落,从水面往下看,如何看得到。想要看到沉渣,只有把手伸入水中搅动。
他决定去子见府邸,与子见见上一面,适当的敲打,看子见会如何动作,好从中找出破绽。
郑达在子见府对面支起的一个小摊前停下,从摊上拿起一支骨笄:“这样的货色也好拿到这里来卖?”
摊主笑道:“大人,小的只有这样的手艺,原本就是卖给乡鄙之人,怎么入得大人的眼。”
郑达将骨笄拿到眼前,对着光看了看,耳听得摊主轻声道:“王子适才出门,已有兄弟跟着。”
郑达似是端详骨笄,嘴唇微动:“和谁?”
“三名亲卫。”
“去哪儿了?”
“南边。”
郑达将骨笄扔回摊面,漫不经心道:“磨得倒光,可惜式样老旧。”转身往南走了。
郑达最后在城南的女乐坊前停了下来,看着牌坊横额上用松墨写的女乐坊三个大字,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走进去是一条东西向的路,和通向百工营十步阔的大道不同,这里不能停车马,逼仄巷道只能供二人并肩而行。
一个圆形的土屋的门忽然打开,一盆水哗的倒在路上,夯得紧实的地面由此变得湿滑。郑达抬眼望,前面的路都这样,湿滑得很。再往前行,路边的一扇门没有关紧,虚掩的门内传出女子时而高声、时而低吟的轻笑,笑中带着浪意。
一路都是这般。
郑达不是这里的常,但他没有娶妻,一个月中,总会来这里花销一两次,靠效忠王室而支领到的米粮钱贝,有一半却是花销在女乐坊了。不过郑达从没走过这条路,他一般从西头进,在女乐坊正中的那间大屋里,将货贝或是碎铜交给“大姐”。
那边道路更宽,也更整洁。
郑达想不到子见身为王子,居然会来走这样晦暗污浊的路。
他是躲着什么人,还是要见什么人?
若子见来此是为见何人,也许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但愿他手下的兄弟不会跟丢了。
再往前,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筒出现在郑达的眼前,屋顶很矮,是半地下半地上的土屋,与周边房屋的不同,除了体量更大之外,便是这栋房子的墙上涂了白垩,彰示着这是属于王室成员的资产。
这便是女乐坊的最中心的屋子,所有的来都要先到这里点人,再在外面的或方或圆的小屋内寻找快乐。
郑达矮身进屋,走下几级台阶,终于站直了身子。地面挖下去足有近一人高,进到室内居然觉得高大。
屋中不知点了多少油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堂,却闻不到太多的烟火气,郑达知道这间没有窗户的大屋一定在某处有通风口排除烟气,但他来了许多次却从没发现。
各色布幔、丝幔从屋顶向墙边垂落,在油灯微黄的光映射下,将这间土屋竟有些富丽堂皇的规模。
女乐坊“大姐”是个二十来岁的美艳女子,见郑达来,连忙迎上前:“郑大人最近很忙啊,可有时间没来了!前几日来了几个羌人女子,今日就由小女子给郑大人选一个?”
郑达来寻子见,正想着要如何开口,大姐见郑达犹豫,以为郑达不要羌女,又笑着贴了上来:
“要么郑大人就点上次服侍你的那个?”
身后一个柔软的身子贴近,一双白皙的手臂从颈后圈住郑达的脖子,一个比身子更柔软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让人耳根酥痒:
“大人上次来怕是有一个月了吧,小奴可一直想着你呢!这许久不来,是嫌弃小奴侍奉得不够好吗?”
甜得起腻的声音轻轻响起,郑达想起这个声音来了,一个邛方的女人,有着娇俏白皙的身子。
郑达定了定神,笑着在女人的手臂拍了拍,感受到皮肤的清凉细腻:“我有要事禀报王子子见,他人呢?”
郑达不知道怎么问,于是直说,他已经想好“要事”,如果见了子见不至于说不出什么来搪塞。
“来我这儿的只有人,哪来什么王子王孙?”大姐知郑达不是来销金的,顿时冷了一半,说话也闪烁起来。
郑达做出大失所望的样子:“刚刚听人说王子来了这里,原来大姐也不知道,弼人府有急事禀报王子,如今只见王子进了女乐坊,大姐这却不见人,我是不是要叫些人来,在这一间一间的找呢?”
大姐一听,面色微变,俄而反应过来,郑达这话不过是恐吓。
女乐坊是亚进大人的产业,便是弼人府也不敢乱来,大姐顺口就抬出亚进:“我这没见着,便是亚进大人来寻也是没有。”
大姐很坦然地笑,还不忘对郑达眨了眨左眼:“大人要查,只管查好了,弼人府有事,我可不敢拦着。”
郑达不可能真一间间房去找,自己找台阶下,嘿嘿笑:“你这里的女子都有一身好功夫,想那王子也不用多久,不会耽误事,我在外面等他。”
大姐见郑达服软,腻笑道:“不如大人也点个女子吧,正好大人也用不了多久,也不会误了大人的事。”
身后的女子终于看出端倪,也给大姐凑趣:“不如就让我来侍奉大人吧,保证不会让误了大事。”
二女一人一句,都是在讥笑郑达,偏郑达吃瘪,却不能发火,反为主,笑着反手在身后女子的腰间轻拍一掌,女子故作失色的轻声笑骂一句,放开了郑达。
郑达得脱,不理会大姐在身后的嘲笑,大步走出了土屋,从东边的巷口出了女乐坊。
郑达在对面的一件酒肆中找到守在外面的属下:“弼人府在女乐坊的人今日在里面?”
“在。”属下点头。
“进去找到人,问出王子子见在女乐坊见了何人。”
属下左右瞧瞧,四周并无异状,甩着手中系着细绳的玉环,摇摇摆摆地进了女乐坊。
略等了一会儿属下才出来:“鲜儿昨夜被一个从南边来的人点了,刚刚出来才联系上,她一直在小间里,不知道王子来没来。”
鲜儿想必是弼人府在女乐坊眼线的名字。
“下次多找几个人!若是能把大姐收入弼人府更好。”平日郑达来此,只是来当人花费的,临了才发现这里人手不够。
“大人,没钱啊。”属下诉苦。
“找卢治要!”
郑达不再说话,叫酒肆送来一碗酒,喝了一口,寡淡的酒味带着微微的酸。
郑达皱眉又喝了一口,以他以往的经验,很多酒第一口都不怎么样,要慢慢喝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然而第二口酒的味道仍是一般的酸涩。
“有螺吗?”
属下听郑达喊,不待店家回答,接过话来:“有是有,只是清汤煮,加些许盐进去,不算好吃。”
店家殷勤走过来,郑达却不喜欢这个做法,摆摆手示意店家没事。
到日中时分,郑达终于等来子见。
子见与两名亲卫从女乐坊走出来,四处张望一番,往北走去。
郑达正要跟上,却看到子成与息开各带着几名亲卫,大摇大摆进了女乐坊。
郑达抿了一口酒,摇头。
当年他在王都的比武大会中夺了第一,本可以有大好前程,却被眼前的喧闹繁华迷了双眼,最后落得出王都时,他只能是一个小小的戍卒。
那时候的自己,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可供挥霍,和现在的子成并无二样,一样的张狂,一样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