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派你来的?“
隔着潇潇的冷雨,一道森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元绪,是我。“
谢兰若认出了他的声音,起死回生般地又活了过来,她拿掉斗笠,万分小心地转过了头,斜眼瞥着脖子上的利剑,伸出一根手指,把剑身往外顶了顶。
李元绪动作利落地收剑回鞘,瞧着她怕死的那副呆怂模样,不经逗弄起她来,“原来是你呵,小舅子。“
小……舅子——!
谢兰若被这话劈成了两半,蓦然想起在宫里水榭亭见他的那一回,他那一反常态的热络,莫不是真的看上了娇滴滴的谢家六小姐?
“谁是你的小舅子?“
李元绪听她咬牙说了这话,不予计较地打伞走过去,将直柄伞撑过了她的头顶,“我都听说了。”
谢兰若和她爹越来越像了,暴脾气一点就燃,“你听说什么了?”
“你家六姐儿和殷小公爷退了亲事。”
李元绪徐徐地说出了他的意图,“我这大龄将军尚未婚配,她出身名门还待嫁闺中,你说我去将军府提亲如何?“
就你这个泥腿子大老粗出门招风平白无故尽得罪人还逛花楼帮人找外室的兵痞子,还敢试图肖想本姑娘?!
谢兰若在心里冲着他一顿咆哮,顶着一张火山灰的脸,漠然地看着他,“李将军深更半夜地将我堵在巷子里,就为了跟我说这事?”
李元绪听着伞面上零落的雨声,不见心虚地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进门再说。”
她跟着他进到屋檐下,铜环敲响,等着人前来开门的间隙,她按捺不住脾气,一句句地对着他冷嘲热讽:
“我还记得前些日子,李将军拉着我逛花楼,这才教会了我如何玩乐,将军怎么就想着成家了呢?”
“老薛头身上能有几个钱,要置办这么一座大宅子来养外室,李将军一定从中帮了不少忙吧。”
李元绪目光幽沉地看着她,悔不该带她逛什么青楼红馆,“小舅子,你对我误解之深,实在是让我无从辩解。“
还想狡辩?
谢兰若在心里给他的品行盖了章,大笔打了个红叉叉,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门开了,出来的还是那个妇人,谢兰若绕过她挤进门里,穿过走廊,隔着厚重的雨帘,她冲着老薛头大声地喊话:
“师父,跟我回去,师娘还在家里等你。“
老薛头行色匆匆地从堂屋里走出来,着急追问着,“你师娘出什么事了?“
谢兰若摇了摇头,直视他的眼睛逼问道:“你在这宅子里养了外室?”
“是不是那老娘们让你跟过来,逮我个现行的?”
老薛头暴怒出声,气得脸上的横肉都跳了起来,“她不想过了就直说,犯不着这样作践我!”
谢兰若越过他,直直地走进屋里,挑帘看见床榻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她当即落下帘子退了出去。
李元绪站在屋檐下,见她出门,疑虑重重地看了过来,他抬手就递了一件织锦暗纹常服给她,“换上,出来和你说。”
谢兰若这才发现先前摘了斗笠,淋雨后的发梢湿漉漉的,正往下渗着水。
*****
事情还要从十天前说起。
老薛头喝完花酒后醉得不轻,李元绪领着他往回走,路过烟柳巷时,暗地里伸出来一只手,死死地攒住了老薛头的脚踝,声如蚊蚋地唤了他一声:
“薛骑尉——“
老薛头吓得一脚踹开了他,整个人贴在了墙上,脑子里的酒全醒了,等他缓过神来,李元绪已经蹲在地上探着那人的鼻息,他巴巴地跟了上去,“我没踢死人吧?“
“你看他身上的伤。”
李元绪提灯照了过去,那人遍体的乌青瘀痕,肩背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刀砍伤,还在往外不停地渗血,刀刀直往要害上捅,足见砍他的人有多想让他死。
“他刚才叫你薛骑尉?”
老薛头猛然一惊,“我守门也有七八年了,知道我当过武骑尉的,起码是北师军十多年的老人。“
李元绪不再犹豫,他将人拖出巷子,带回了老宅。
老薛头则留在暗巷里蹲守,不出所料,一盏茶功夫之后,巷子里响起了一叠的脚步声,找人的不是什么地痞流氓,而是京兆尹的衙役。
抬回去的那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老薛头琢磨不透的是,这人如此年轻,看样子也没上过战场,怎么识得他就是引领骑兵冲杀的武骑尉?
直到三天前那人醒了过来。
他说他叫贺嘉焕,父亲曾是北师军的一名骑兵,十二年前死于匈奴的铁蹄之下,当年就是老薛头亲自登门,将抚恤金分发到每一个士兵遗孤的手里。
他记得老薛头叫薛骑尉。
京师以南有一个冀中县,地处山陵之间,田地绵薄,当地壮劳力为养家糊口,大多入伍当兵,过去二十多年里匈奴屡次进犯,冀中县应征的男儿大多有去无回,是以当地就成了有名的寡妇村。
自从十多年前匈奴被北师军驱赶到祁连山外后,征兵减少,冀中县就成了工部征召用人的重中之选,贺嘉焕长年奔走于各项工事里做苦力,此次参与的便是筑堤修坝。
开春后雨水连绵不绝,河床上水势大涨,当地水利佥事为了加快完成工程,命工匠偷工减料地修筑澜水闸,在蓄水期里澜水闸突然塌方,压死了上千名工匠,泛滥的江水淹没了下游一带的村舍,老弱妇孺们流离失所,不得不逃荒北上。
贺嘉焕和八个同乡上京告御状,一路上被人围追堵截,在逃亡途中相继走散,他和三个好友历经万险来到了京师城下,却被侍卫拦在了明德门外,不得进城。
他不得已乔装成乞丐混进了城里,跑到京兆尹府衙外鸣冤击鼓,陈情事情来由后,他上交了诉状,方才走出府衙大门,就被人追着砍杀,一路逃命到了烟柳巷,这才遇到了老薛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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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若知晓事情的缘由后,问了老薛头,“这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老薛头不耐地看着她:“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师父为何要插手此事?”
谢兰若较真地和他掰扯,“这事情涉及工部、监门卫和京兆尹,牵涉甚广,你一个小小的守门侍卫为何要管?”
老薛头闷着头没说话。
谢兰若戳穿了他的心事,凛然道:“因为那埋在澜水坝下的森森白骨,大多是北师军的烈士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