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无忧的马车看起来不大,其实内部很宽敞,坐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
谢姝和季无忧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了一个小方几,季无忧取出从孙夫人那里得到的鲛珠置于几上,又从旁拿出几个瓷瓶和瓷罐,专心致志的摆弄起来。
两个人皆不说话,却没有谢姝想象的尴尬,相反,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明智的选择,季无忧的车夫驾车又快又稳,而马车内熏着令人心神安宁的淡淡青草香气,因为一夜赶路而发酸的腰臀下是绵软的垫子,她放松的倚在窗旁,因为马车行驶而略微晃动的遮帘时不时漏进一丝阳光,照在眼前人的脸上和手上,令人赏心悦目。
车轮的吱呀声,窗外乡间农人的吆喝声,以及眼前美人手里瓶罐的清脆碰撞声,这一刻,谢姝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叫偷得浮生半日闲。
微笑不知不觉间爬上谢姝的嘴角,她静静看着季无忧打开装有鲛珠的锦盒,用一块绸布轻轻取出三颗鲛珠,修长秀致的手指隔着绸布捏住鲛珠。
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在谢姝心里莫名升起,下一秒,她的微笑凝固了。
咔咔几声,鲛珠在季无忧的指间化为齑粉。
谢姝虽不做声,眉毛却都要竖起来了,她知道人家要怎么处置自己的东西跟她毫无关系,但那一刻她却真真实实感到了心痛。其实谢姝从小就没有过过穷苦的日子,却天生自带节俭的好品德,平日在大理寺为官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不过日常开销罢了,而今看到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在自己面前化作了粉,怎能不唏嘘一番。
大概是她的表情过于惊悚,季无忧笑了笑,“大人不必介怀,本来就是拿来入药的。”
“原来如此。”谢姝点点头,心却道拿着么贵重的东西入药,看不出来这个人也是够骄奢的,而且他看起来也不似有疾的样子,这个人好似一团迷雾,令人捉摸不透。
“正是我给孙夫人的那张方子上写的,鲛珠粉末拿来制药是极好的。”没想到季无忧却主动与她说起来,“其实我常去拜访孙夫人,替我师父送些东西,也因得这层关系,孙夫人才肯给我这个面子。”
谢姝却越听越有些糊涂,“尊师是?”
季无忧将鲛珠粉末放置一个瓷瓶中贴身收好,这才抬头笑道,“我的师傅名叫方展,孙夫人是我的师娘。”
这句话如同天边炸响的惊雷,炸的谢姝脑子混乱,不知作何反应。
这两人居然是夫妻!
孙夫人她当然认识啊,方琼雨的娘,她现在的‘岳母’。
方展她也认识,是她的师弟。
谢姝七岁的时候便上玄妙观学艺了,观主是她爹早年江湖的好友,谢姝是他的第一任弟子,之后又有一些师弟,虽说年纪都大过她,但按照拜师先后论资排辈,她可的的确确是大师姐,当然论功力,也是名符其实。
她的师弟也不多,所以尽管那时年少,对于方展印象也很是清楚。方展拜师时已是年过而立,听其他师弟偷偷议论,据说他是因为受了自家夫人嫌弃不懂功夫,这才赌气跑到山上来学艺。
当时谢姝随意那么一听,并未信以为真,如今看来在这里对上了。
方琼雨和她兄长好上的时候,她便只知孙夫人,那时还以为方琼雨的爹早已病逝,原来是自己的师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不过这一家三口也真是够互相折磨的,各据一处,背地里都在互相关心,也不知道死要面子个什么劲儿。
话又说回来,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师侄,也难怪那日他那一树桃花胜景的手法令她感到熟悉。
“那你师傅,他现在怎么样了?”谢姝装作随意的问道。
季无忧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道:“他呀,现在沉迷游历四处,搜罗天下武学,路上遇到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便要寄来给我,让我送到药王阁来。”
谢姝笑了笑,没在接话,季无忧也不恼,他拿起了一个捣药杵,拿出了一小撮谢姝不认识的药材,放进了小石臼里,一下一下认真的捻起药来。
不知不觉,谢姝就在这‘笃笃’的捣药声中沉沉睡去。
再睁眼的时候,谢姝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靠在车壁上,撩起帘子一看,日已西沉,不知不觉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
谢姝一贯是谨慎的性子,她这个随时会惹祸上身的身份让她不得不每日提心吊胆,如今她居然在这个相识不过几面的人面前毫无防备了好几个时辰,若是被他发现可如何是好!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身上有一件衣衫滑落,那是季无忧的外衫。
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谢姝看向对面,没了宽大的外衫,季无忧看起来瘦弱了些,他见她醒了,面色如常的笑笑,“大人醒了?”
反反复复的确认他的神情,谢姝这才送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实在是过于紧张了,“多谢你的外衣。”
“大人气了。”季无忧接过衣服,却并没有立即穿上,思索了片刻他又接着说道:“无忧的确是承了大人的救命之恩,理应倾力报答,而且无忧觉得与大人投缘,所以诚心相交,大人不必感到压力。”
他这一席话到了令谢姝心安不少,再加上刚刚发现的师侄身份,倒是让谢姝对他多了一些亲近,现在只觉得他做事周到,和他相处也颇为舒心,便不再那般戒备了。
雪夜,卫承身着黑色的狐裘大氅,撑着一把纸伞走在帝京的青石板路上。
除夕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在雪地折射出一片片温暖的橘光,屋里的蜡烛将人们守岁的忙碌身影投射在窗户纸上,年轻的夫妻在门上贴了春联,孩童在门口玩雪打闹,欢笑声,祝福声,祈神声充斥了整个帝京。
卫承撑伞独行,在雪地留下一排脚印,他的心里温暖而柔软,不止因为这一刻帝京的温情,更因为他要去寻一个人。
他噙着笑一步步的走过长街,踏上了宫墙的阶梯,宫墙上守卫不多,也格外的安静,只听到他的靴子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响。
刚踏上了最后一阶,天边传来了一声轰鸣,烟火刹那间铺满帝京的夜,也映出了城墙上那个窈窕的背影。
女子沉浸在烟火里,不知道身后卫承的到来,她穿的不算单薄,但是十分利落,腰间窄窄一束,在火花的映衬下划出一道令人惊艳的弧。
卫承笑了笑,轻轻的走到她的背后,一手将伞撑到二人头顶,另一只手将她整个人揽到自己的大氅里,稳稳的搂住。
“站这么高,不冷么?”
他将头搁在女子右肩上,懒懒道。
“你来啦。”她轻轻开口,声音如泉水泠泠。
两人相拥着看着城墙下的帝京,女子没有回头,却开口问道:“又是新的一年了,你可有什么愿望?”
卫承只觉得内心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一般喜悦宁静,他想了片刻,便一字一句在她耳边道:“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女子笑了,她转过身来,凝望着卫承的眼睛。“我也是。”
卫承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直冲向头顶。
那女子,分明长得和谢旻一模一样的脸!
卫承惊醒,翻坐起来,心跳如鼓点般又重又急。
他凝神看向四周,这里是他的书房,刚刚只是他在小憩时做的一个梦。
“我疯了?”卫承暗暗咒骂道,用手扶了扶额,他怎么会做这么一个梦?梦见谢旻也就罢了,还梦见谢旻是个女子,还跟他,跟他关系如此亲密!
活见鬼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卫承气的锤了一下桌子,玄九听见动静便走了进来。
一看见他卫承更气了,要不是那天他说的那句谢旻长得女子的话,可能他也不会梦到这般场景,语气也硬了三分,“你进来干什么?”
“……”玄九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看自家主子的表情,想必现在心气很是不顺,他纳闷,不就是睡个午觉,怎么还睡出气了呢?
“说话!”卫承半天听不见回答,眉头皱得更紧了。
玄九可不想触这个霉头,连忙恭恭敬敬回答,“回侯爷话,谢少卿刚刚来了,听说您小憩便没有打扰,候在前厅。”
卫承猛的一抬头,眉眼的煞气吓了玄九一跳。“你说谁?”
“谢,谢少卿啊。”
“阴魂不散!”卫承万万没想到这个刚刚在他梦里作祟的人,现在还敢在他的府里等着见他,光想想他的脸便心里一阵烦躁。“不见!”
“……”玄九暗自思忖,这个谢少卿又怎么惹到侯爷了,倒是很少见到侯爷这般暴躁。人家好歹是四品大员,他要怎么把人打发回去?
好在,玄九刚领命出门,便被卫承喊住了。
“让他等着。”
虽是没好气的话,长时间服侍在侧的玄九却听明白了意思。
“遵命。”
谢姝坐在昭平候府的前厅,纠结着是否要告诉卫承媚骨的事。
要是说了,就代表他们溜进侯府剖了公主尸体的事不打自招,可若是不说,恐怕卫承不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
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却见卫承从后绕进了前厅。
谢姝怔了一下,卫承居然穿了一身白衣,不是季无忧喜爱的宽袖大袍,而是干净利落的束袖劲装,腰间玉带紧扣,不变的是蜿蜒至右肩的麒麟纹路。他的黑发依旧高高束起,却难得没有饰冠,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发带。
她觉得今日的卫承才像一个弱冠的少年,意气风发,翩翩潇洒,比平时在朝堂上金冠紫袍高高在上的侯爷顺眼多了。
不过,对方好像看她不太顺眼。
卫承的脾气谢姝已经多少有些了解了,上一秒笑嘻嘻,下一秒让你脑袋落地。狂是真的狂,作也是真的作,说话阴阳怪气,做事心狠果断,很难从这个人的表情或者行为去推测他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但是他今天对她的厌恶有点明显了,从进入前厅开始,卫承看都不看她一眼,脸上写着明明白白三个大字‘别烦我’。
谢姝飞快的自省了一下,发现其实最近自己还真的没少惹这位侯爷,如果说之前的多有不敬可以算作公事公办,那是她负责查案,而他牵涉其中,那前几日在人家侯府里带着韩晏上蹿下跳,还划了人家衣服打伤人家下属,可能她有九条命都不够侯爷砍的。虽然她跟韩晏最后都跑掉了,但以眼前这个人的精明该是早就猜到,没有证据而已。
突然间谢姝为自己的胆大包天感到一丝后怕。不由得感慨谢老对她十分了解,她看起来谨小慎微,实际上犯起倔来不顾后果,她实在是应该多三思而后行,至少对上眼前这个祖宗应该再仔细些,她可不想落的跟那些被折在他手里的六部官员一样下场。
思及此,谢姝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一丝讨好:“侯爷休息的可好?”
卫承挑了挑眉,想说什么,一抬头对上谢姝期待的脸只觉得一阵语塞,不自觉的皱了眉。
看来这个话题不咋好,谢姝收回了目光,思考其他突破口。
“你来这就是问本侯睡的好不好的?”
谢姝被噎了一下,讪笑了一下道:“其实我是想来问一下侯爷,河灯节那天为什么要去大报恩寺,又见了什么人。”
听到这话,卫承抬了眼道:“呵,谢少卿的爱好真是广泛啊,除了喜欢奇装异服在别人家里横行霸道,还喜欢跟踪打听上级官员的隐私。”
“侯爷在说什么,下官听不太懂。”卫承的话永远夹枪带棒,谢姝并不擅长和这样性格的人接触,只能装傻。”河灯节那天也只是恰好远远看到侯爷……”
从孙夫人那里,谢姝得知优昙婆罗花的果实在采摘下之后,必须要在三日之内给人服用,不然就会失去毒性,她算了算距离明安公主毒法身亡前三日,正好是河灯节那天。她一早便进宫去查了这三日的进出宫记录,发现公主在这段日子内并没有和宫外的人接触,也没有任何人‘因公’离宫,被记录在册。
谢姝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对,那日河灯节晚,她和韩晏看的清楚明安和卫承在大报恩寺门前会面,然而记录上并没有公主的名字,于是才有了她前来找卫承询问的这件事。
“本侯那日有事,也只是路过大报恩寺而已。”
谢姝根本没想到这个作天作地只看心情的年轻王侯会回答她,心下对卫承的印象稍稍改观。
“也是恰好碰到了淳英公主,随意聊了几句。”
谢姝大惊,几乎原地跳起。
“淳英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