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候府书房里,卫承熄了香炉里的迦南香,盯着衣架上的那件常服看。

    上好的白色流云锦缎,工整的针脚,衣摆下还绣了麒麟纹路,只是腰间有一道被划破的口子,破口处边缘之锋利似乎是利刃造成的。

    “玄九。”

    依言进来的玄九见卫承还未退下朝服,刚想上去帮忙,就见他摆了摆手。

    “越十一的伤怎么样了?”

    “回侯爷,伤势不重,并未动了筋骨,想必歇息几日就好了。”

    卫承点了点头,“昨日可弄清楚了?”

    “十一说了,的确是韩侍郎。”玄九肯定道,越十一是跟在侯爷身边的暗卫之一,耳力和眼力是麒麟卫里数一数二的,昨夜他听到动静后,便第一时间赶到了角楼,看到其中一个贼人跳下去后便追出了府门,却没想到被角楼上的女子一个石子击在了他的小腿上,瞬间一阵酸麻无法行动。

    但是逃跑那人的身型越十一却记了下来,再加上那声惨叫,经常跟着侯爷的他便确认了那是刑部侍郎韩晏。

    卫承扯了嘴角,挑了挑眉。“这么说,另一个果然是谢旻。”

    “这么强的指力除了谢少卿我也没见过第二人。”玄九挠了挠头,“不过那人看起来却颇像一位女子……”

    “谢旻本就长得颇为女相,扮作女人那自然是比韩晏要真实些。”卫承理了理袖口,“这二人早朝皆称了病,我看一个是真摔病了,另外一个是躲着我吧。”

    玄九想起昨晚那一幕,感叹道。“不过话说回来,这谢少卿扮起女装还真是别有一番风韵,要真是个女人……”没说完的半截话在卫承的一计眼刀里咽了回去。

    “你是个女人他都不会是个女人。“凉凉的撇下一句话,卫承便转入内室更衣去了。

    “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玄九嘟囔了一句,随即跟了上去。

    其实谢姝真的不是在躲着卫承,她现在在快马加鞭的赶往药王阁的路上。

    传说药王阁可以医世间所有的病,解天下一切的毒。

    虽然没有传说那么夸张,药王阁依旧是江湖闻名的神秘之所,普通人根本没有办法求医问病,就连皇家请诊也要给足颜面,从药王阁学艺出来的大夫皆是江湖上的名医。

    谢姝就不同了,她顶着谢旻的身份,是药王阁阁主孙夫人的女婿。

    昨夜在卫承眼皮子底下跑了后,她轻松的甩掉麒麟卫,直接回了家,叫醒了方琼雨。

    方琼雨揉了揉眼,看着谢姝画着粗眉,贴着喉结,偏偏穿着女装,立马睡意全散。“蓁蓁你这是……装鬼吓人呢?”

    谢姝难受的很,在方琼雨的目瞪口呆中从衣服里拿出来两个馒头,“事出紧急,我这装了男人还要再装女人。”

    她边把衣服换下来,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方琼雨。

    “南疆是个颇为神秘的地方,有些毒着实罕见,你说的画颜之毒我都没有听过,更何况是能让人骨骼变红的毒了。”方琼雨皱起眉头,“不过,你可以去药王阁问我娘。”

    “我还有三日时间,去药王阁一来一回就要一天,看来我现在就得出发了。”谢姝熟练的把头发束起,却见方琼雨起身去妆奁旁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玉佩,小小的玉环下一个银制小牌,谢姝接过一看,上面有一个孙字。

    “这是我的信物,你拿着它直接就可以见我娘,没人可以拦你。”方琼雨嘱咐道,“另外,蓁蓁你要小心些,我母亲行医多年,对男女身型区别十分了解,小心露馅。”

    “好。”

    谢姝一路换了三匹马,颠的屁股都要开花了,这才在卯时赶到了药王阁。

    之前团团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她曾经扮作谢旻陪着方琼雨回过药王阁,结果被拒之门外。这次凭着方琼雨给的信物,她直接进入了药王阁的后山,孙夫人的住所之处。

    竹林深处,孙夫人的小院里却有一个熟悉的人坐在桌旁,神情专注的写着什么。

    “季公子?”

    白衣男子抬起头来,眼里的惊喜似乎要漫溢出来,起身作礼道,”谢少卿,这么巧。”

    即便是已经见过几次,谢姝还是会被他的容颜惊艳到,老天爷似乎额外的恩赐他,给了他一副好相貌的同时还附赠了一身出尘的气质,每次见到他,他都穿着白色衣衫,这如雪的颜色也的确再适合他不过,不知怎么谢姝突然想起了卫承,与季无忧刚好相反,卫承似乎只喜欢穿黑色,她心中暗笑,可能黑色看起来更沉稳成熟些吧。

    还没等谢姝回礼,两人就听见了开门声,一个身着芍药色罗裙的女子走了过来。

    “少卿?几品啊?”

    谢姝一看来人立马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回岳母大人的话,大理寺少卿,正四品。”

    “哦,”孙夫人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还是唤我孙夫人的好。”

    谢姝被噎了一下,有点尴尬的转开视线,对上了季无忧有些惊讶的表情。

    孙夫人已年近不惑,但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颇为年轻,和方琼雨相似的脸上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了谢姝一番,想起方琼雨的话,谢姝有些紧张,生怕孙夫人看出什么。

    好在孙夫人随意看了几眼便挪开了目光,用谢姝和季无忧都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还是这一身酸腐文人的瘦弱气……”

    这下谢姝更尴尬了。

    方琼雨和兄长的事儿,谢姝再了解不过了,药王阁虽是治病救人的医家之所,在江湖上却破受尊崇,孙夫人自小在江湖上耳濡目染,最讨厌官场中人的矫揉造作,当年方琼雨执意要跟谢旻在一起便遭到了孙夫人的强烈反对。重要原因有二,一,谢旻参加了科举,要入朝为官。二,谢旻不会武功。

    不过这孙夫人既错了,也没错。错在她不知道谢家的当家谢安,也就是谢旻和谢姝的爹曾经是江湖有名的‘踏月临风’谢公子,年轻时因为一身诡异的轻功和风流倜傥的相貌而名声大噪,后来因为某些谢姝也不知道的原因早早的退隐江湖,做起了商人,也算大隐隐于市。当然孙夫人没错的地方在于,谢旻的确是一身文人气息,他没有遗传到谢安的半点武学天分,从小就喜欢读书,所以谢安的一身轻功尽数穿于谢姝,谢旻的性子也有些古板方正,说白了谢姝也不知道她这个书呆子哥哥是怎么赢的药王阁千金的芳心的。

    事实证明,方琼雨也是孙夫人亲生的没有错,暴烈性子如出一辙,干脆拿着包袱私奔到男方家里来了,好在谢安颇为喜爱这个未来儿媳,便在谢府安顿下来。

    这对母子俩一个比一个倔,也都好面子,谁也不愿意低下头,这几年来方琼雨回药王阁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要是孙夫人知道谢旻现在不知所踪,留下孤儿寡母,恐怕要提着大包小包的毒药杀到谢府来了。

    “孙夫人,这药方我已经写好了。”

    季无忧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孙夫人接过去凝神看了看,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真是个奇方,用药独特却颇为对症,你哪里得来的?”

    “碰巧遇到一位高人罢了。”季无忧微微笑道。

    孙夫人见他避重就轻也不为难,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你要的东海鲛珠。”

    季无忧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有三颗大拇指指甲大小的圆润乳白色珠子,散发着晶莹的光彩。

    “多谢孙夫人,千两黄金不日便会送至药王阁。”

    谢姝暗暗咂舌,她虽然对医不通,但这传说中的东海鲛珠她还是有所耳闻的,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世间所剩不多,季无忧拿了一个药方还有千两黄金换了其中三颗不知道要拿来做什么用。

    不过谢姝倒是有些好奇那个药方,毕竟鲛珠是有市无价的宝贝,药王阁是富庶之地,孙夫人看上的应该是那张药方的价值。

    然而给她看她也看不懂,谢姝耸耸肩。

    “你来干什么?”孙夫人收好了药方,这才回头看了谢姝一眼。

    谢姝又掬一礼,“晚辈今天来是有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前来请教夫人的。”

    听了她的话,孙夫人神色不变,只是略抬了抬眼。

    谢姝会意,这是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她刚欲开口,却想起旁边还站了个季无忧,正在思考要不要当着他的面开口,季无忧却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起身告辞。

    “那就不打扰二位了,晚辈先行告辞。”

    孙夫人点了点头,颇为和蔼的对季无忧笑了笑。

    这差别待遇让谢姝心里直泛酸,她敢打赌,若不是方琼雨跟谢旻跑了,孙夫人会很满意季无忧来做她的女婿。

    “你想知道什么?”

    “请问夫人知道有什么毒可以让人死后全身骨骼变红的吗?”

    听到这句话,一直神色冷淡的孙夫人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这种毒的?”

    谢姝一听,有谱,连忙道:“不瞒夫人,几日前当今明安公主因为此毒而身亡。”

    孙夫人没有说话,神情变得莫测起来。过了片刻才道“能让人骨骼变红的毒,我只知道一种,来自南疆月荻,名叫,媚骨。”

    果然又是南疆,谢姝心道。

    “那这种毒的表症是不是和一种名为画颜的毒相似?”

    孙夫人惊讶的抬眼,“没错。画颜和媚骨的毒发症状很相似,中毒者都会在最美好的幻觉中死去。若不是剖尸见骨,很难分辨,这两种毒皆是来自于月荻,我早年得到一本月荻的毒经,便记载了这两种毒。”

    谢姝皱起了眉头,却听孙夫人继续道,“画颜不算是月荻罕见的毒,媚骨才是。因为画颜的配方并不难,致毒物也并不难找,相信你也有所了解了。”

    谢姝点点头。

    “媚骨就不同了,她的致毒物亦是两种,一种和画颜相同,是莱菔子。而另一种是优昙婆罗花的果子。”

    “优昙婆罗花?”谢姝惊道。

    “对,优昙婆罗花在南疆有专人种植,而这里就不同了,只有个别佛寺里才会植有这种花。”

    谢姝心下划过一阵冰凉,她太清楚这种花了,宫内不可能会有人培育这种花而不被人知晓,也没这个必要,因为在帝京,有一个地方有着大片的优昙婆罗花,那便是永安之乱的开端,大报恩寺。

    而她之所以对那个人人避讳的地方那般熟悉,正是因为她的娘亲就葬在大报恩寺的藏经阁佛塔下。

    谢姝有些怔忪的走出药王阁的时候,一辆停在门口的马车引起了她的注意。

    或者说不是马车引起她的注意,而是马车旁边站着的人。

    两个人,一个小厮打扮的车夫,另一个是季无忧。

    “季公子等人吗?”谢姝本着套的礼数,笑着先开了口。

    季无忧点了点头道,“是在等大人您。”

    谢姝不解,“公子有何事?”

    “无他,不过是见大人面色有些苍白,眼下乌青,想必是几日没有休息好了吧。”

    的确,这几日忙着明安公主的案子实在有些心力交瘁,谢姝虽是习武之人,身体却并不是那么康健,此时全靠紧绷的神经在顶着,案子不水落石出,她是没有办法好生休息的。

    季无忧抬头看了看日头,“此时快近午时了,虽是秋季,日头依旧毒辣,大人不嫌弃的话就坐在下的马车一起回京吧。”

    谢姝感激他的细心,但想起之前他送的名贵茶叶,明明两人相识未久,却总觉得他对她过分亲近,似有讨好之嫌,便要开口拒绝。

    “大人回京之后还要查案吧,身体垮了便什么都做不成了。”

    季无忧语气温和,一字一句都没有逼迫之意,却让谢姝没有办法拒绝。

    “那便多谢了,”谢姝也不多啰嗦,侧头对车夫道,“还要麻烦您快些,我有事急着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