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大马金刀坐在明厅的太师椅上,纡尊降贵等待姜绿宝的拜见。
这小小四品京官的女儿,乍然得了这么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其幸运程度不亚于天上掉馅饼儿,定然喜形于色、得意忘形,指不定在亲友间如何炫耀显摆呢。
若不好好敲打敲打,将来丢的还是镇北王府的脸面。
想到这里,镇北王看了一眼左边不冷不热的王妃,又看了一眼右边不热不冷的穆二熙,哼道,“怎么?怕本王吃了她吗?什么仙女儿,还当个宝了?”
王妃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穆二熙更可恨,看都没看他一眼。
孤独寂寞冷的镇北王,“……”
待得绿宝进来,镇北王的精神为之一振,终于有个可以愉快交流的正常人了。
韩侧妃也下了肩舆,由丫鬟搀扶着,一瘸一拐,紧随绿宝之后。
镇北王惊讶,“侧妃的伤怎么看上去更严重了?”
韩侧妃露出一个隐忍的笑容来,没有说话。
镇北王这些年在韩侧妃的耳濡目染下,其实是看得懂这样的眉眼官司的,但他现在真是他娘的讨厌不说话的人。
韩侧妃的大丫鬟石蜜按捺不住,指着绿宝义愤填膺道:
“回王爷,是姜四姑娘,她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刚刚竟然下狠手掐了侧妃娘娘受伤的脚踝,娘娘今天晚上又该疼得睡不着觉了……”
“四姑娘年纪小,大约对我有什么误会吧。”韩侧妃叹了一口气,“以后都是一家人,家和方能万事兴。”
“我不知道四姑娘在家中是什么样儿的光景,但以后进了王府,性子也该收敛些才是。”
她以长辈的口吻说教姜四,镇北王觉得没毛病,威严地摸了一把自己的短须,接着训斥道,“侧妃的话你可听清楚了?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
绿宝打断他,“我是有意的。”
镇北王,“……哈?”
“八天前我在回府的路上被一伙强人掳到了城外荒山的一所破庙里。”
“他们说是奉了韩侧妃之命来取我性命,让我冤有头债有主,死了之后找韩侧妃报仇才是。”
绿宝一点废话都没有,“好在世子及时赶到救了我一命,您看,我虽然没死成,但这仇是不是一样得报?”
奉行有仇报仇的镇北王觉得没毛病,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王爷!”韩侧妃确实被绿宝的话给惊到了,她一辈子都没遇到说话这么直接的人,都没点铺垫的。
而且姜四还说谎,那些人不可能说出“奉了韩侧妃之命”这样的话。
她一点一点理着脑子里的线团。
计划失败了,穆二熙救了姜四,以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穆二熙虽然没有证据,但根据那伙黑衣人的栽赃陷害猜到了幕后主使。
大概那几个人还落到了他手里,严刑拷打之下,根据穆二熙的暗示供出指使之人就是她。
姜四更是索性半真半假说出被掳经过,企图在王爷面前给她扣实了买凶杀人的大帽子。
捋清了事情经过的韩侧妃心里有了底,她坐正了身子,肃然道,“我与四姑娘今日头一遭见面,四姑娘便空口白牙地诬陷于我,真是令人心寒。”
“先不说八日前我与王爷尚未入京,便是入了京,我与四姑娘无冤无仇的,我害你做什么?”
绿宝扬眉道,“你做坏事都自己上啊?你不长嘴啊?你手底下没人啊?”
韩侧妃,“……”
“我也是奇怪,我与侧妃远日无仇近日无冤的,侧妃为什么这么心狠手辣?”绿宝睁大了眼睛,小小年纪的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出一脸困惑不解,“我亲耳所闻难道还有假不成?”
镇北王这个时候就还挺理解绿宝的,人小姑娘都亲耳听着了,能不把侧妃当仇人吗?
他一点儿没有怀疑绿宝话里的真实性,当着他堂堂镇北王的面儿,哪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敢说谎?
韩侧妃心里就十分憋屈了。
她明知道姜绿宝在说谎,可偏偏不能直接捅破。
她暗咬牙根,语重心长道,“亲耳所闻未必就是真。
前朝有位野心勃勃的三皇子,嫌弃皇帝给他指了一门权小式微的婚事,竟指使人在闹市中将那位姑娘掳走杀害。
那姑娘的丫鬟亲耳听到掳人的暴徒自称劫财劫色,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啊。”
这个故事她是说给镇北王听的,也顺便膈应一下姜绿宝。
镇北王果然就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穆二熙。
绿宝脆生生问道,“侧妃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是世子所为吗?”
韩侧妃摇摇头,“我讲这个故事只是想告诉四姑娘,莫要轻易被人蒙蔽。
但四姑娘这样问,可见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你明明就是在借故事影射世子,还不承认,真虚伪。”
绿宝看向镇北王,“您的眼光真差。”
莫名躺枪的镇北王,“……”
韩侧妃气得发抖,她长这么大何时叫人这样直白地打脸过?她们这种身份的贵人,便是不和,说话也讲究个委婉含蓄,哪有姜绿宝这样没点技术含量的?
站了许久的绿宝自顾坐到穆二熙身边,笑着说,“王爷和侧妃远在幽州,恐怕不知道,我和世子的婚事是世子在陛下跟前特地求来的。
世子对我一见钟情,怎么可能伤害我呢?”
她笑得灿烂,旁人只当她满心甜蜜,只有穆二熙捕捉到她眼里的促狭。
他其实也挺奇怪,她怎么能把这样儿的话说得如此自然顺畅呢?就好像他真的对她一见钟情似的。
韩侧妃幽幽说,“男人的话又有几分能信呢?利益当前,相处多年的恋人都能放下,更何况虚无缥缈的一见钟情?”
没事,不是在说他。
镇北王努力坐正了身子。
虽然他和韩氏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虽然大家都默认他和她是一对儿。
在没有遇到王妃之前,他也觉得听从母亲安排娶了韩氏没什么不好。
她漂亮温柔、善解人意,与他又是知根知底。
但他后来偏偏遇到了王妃,萧家嫡女萧沐砚,所有女人在她面前便都黯然失色。
绿宝点点头,“侧妃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说当年王爷对王妃也是一见钟情,可是现在,啧……”
镇北王被这一声啧得心头冒火,这死丫头,说话不说完,玩什么意味深长?
当年若不是陛下勾搭王妃,他和王妃怎么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
那会子穆大漂刚满一周岁,上头给了个郡主的恩典,他们一家三口便进京谢恩。
哎呦喂,自打他们进了京,狗皇帝,不是,陛下就像苍蝇看见了屎,三天两头把王妃召进宫中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
陛下怎么同他解释的?
“朕心中苦闷,唯有同沐砚姐姐说说话,方能舒坦一些。”
王八羔子的,自己没媳妇儿,非要找他媳妇儿?
想到这里,镇北王偷觑了一眼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妃。
她正在看并肩而坐的少男少女,神情温柔,嘴角含笑。
镇北王心里就呵呵了,搁平时王妃能看得上这样的儿媳妇?还不是因为姜四是陛下指过来的。
他心里正酸呢,绿宝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通常歹竹出好笋,世子这个人诚实可靠、用情专一,想必同旁的什么人是不一样的。”
谢谢,歹竹镇北王表示有被内涵到。
穆二熙垂下眼眸,专注地看着地上的大青砖。
他长这么大,听过各种各样的夸奖,但夸他用情专一的,姜绿宝是第一个。
“世子赶巧救了四姑娘一命,不怪四姑娘对世子赞不绝口。”
韩侧妃说话永远技术含量超标,“所以,四姑娘仍是疑心我了?”
姜绿宝老实不气地点头,“不止我一个人证,还有那几个黑衣蒙面人呢。
他们至今还在世子手里,随时可以出来作证。”
韩侧妃露出一个几不可微的笑容,她正等着这几个黑衣人呢。
她看向镇北王,矜持而骄傲,“什么时候杀人的小喽啰对买主的身份这样一清二楚了?买凶杀人落下这么大把柄,王爷,在你心中,我是这么一个愚蠢的女人吗?说句难听的,姜四姑娘家世不显,在盛京排不上号,在咱们幽州也算不得什么。
世子得了这么一门婚事,我高兴还来不及,费劲去杀四姑娘做什么?给世子重新换一个高门未婚妻吗?哼,我若真要使人去掳四姑娘,必吩咐底下人假意泄露世子是幕后主使,便是失手被擒了也咬死了世子不松口。”
这就是韩侧妃在镇北王面前的形象。
大部分时候温柔通达,偶尔会使小性子,不掩饰对王妃母子的嫉妒和攀比,但该有的礼数从不会少。
这样的真实很对镇北王的胃口。
镇北王显然就把韩侧妃的话当成了玩笑,笑着说,“你别恼,今天本王是青天大老爷,定还你清白。”
韩侧妃略带挑衅地看了一眼绿宝和穆二熙。
但是她看到绿宝微微笑了,这让韩侧妃有些不安。
这丫头笑得太诡异了,她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