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预料到了,这会子听吴太太亲口说出,周氏心里还是一阵沉重。
她端正了身子道,“前儿你家非哥儿还说——”
吴太太又一次打断周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孩子自己做主的理?”
生怕周氏攀牢了他们家不撒手,吴太太尽捡着难听话说,“你们家四姑娘清不清白还未可知,那身子是早就废了的。
我儿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待得明年下场中了状元便是公主娘娘都娶得,哪里是你们家四姑娘能配得上的?别说正妻了,便是做妾我们家都不要的!”
“混账东西!”周氏勃然大怒,抓起手边的茶碗就朝吴太太泼了过去。
若不是看在吴非面上,周氏早叫人撕了她的嘴。
吴太太顶了一脸子的茶叶渣渣却是格外舒坦,知道今儿退亲的事是办成了。
她叉腰道:“废话少说,快把我儿的庚帖拿出来。”
“落葵。”
周氏冷着脸喊了一声。
落葵干这事已经熟门熟路了,取了吴非的庚帖并定亲时吴家给的一个金镯子,一股脑儿丢在吴太太身上,“金裹银的空心镯子都送得出手,还做梦娶公主娘娘呢!我们家灶上的粗使婆子都不愿戴。”
又招呼外头的小丫鬟,“快抬水来把屋里擦洗一遍,有人嘴巴臭,怕不是吃了屎。”
小丫鬟也是伶俐,拿盆舀了院子里大鱼缸里的水就往吴太太身上泼。
吴太太衣裙尽湿,气急败坏,骂道:“仗势欺人的小蹄子,天生的贱骨头,迟早叫卖入窑子里任人骑,……”
周氏身边的几个丫鬟哪里听过这样腌臢的话,羞得面红耳赤,便是周氏都听呆了。
这差点做了绿宝婆婆的,竟是这样一个人!周氏这会子倒庆幸起来。
还是世安居的管事嬷嬷胡嬷嬷反应过来,大声喝道:“都死了吗?还不赶紧堵了嘴赶出去,没的污了太太的耳。”
立即有粗使婆子来拉扯吴太太,吴太太嚷嚷道,“打死人了……姜家被退亲了恼羞成怒要打死人啦……”
气得周氏差点晕过去。
正闹着,有小丫鬟急匆匆进了世安居,同周氏说:“太太,老爷回来了,还有宫里来人宣旨了。”
周氏一愣,也顾不得问老爷怎么和宫里宣旨的一道儿回来了,忙叫上丫鬟服侍她进里头换衣裳。
留下吴太太和几个婆子、小丫鬟面面相觑。
吴太太想着大约是抄家的旨意来了,有心嘲讽两句,又怕走不脱届时被误以为同姜家有什么关系。
到底没敢说什么,沿着墙角偷偷摸摸往外溜去,这会子也没人去管她了。
姜澈领皇命回京,进了内城,直奔宫里,面见嘉和帝。
君臣二人密谈一番之后,嘉和帝松快不少,便将姜澈臭骂了一顿,“你好大的口气,地方上堂堂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你张嘴就敢要人家给你女儿陪葬,你当朝廷是你家的?整个御史台,就没你这样豪横的御史!你还带人砸了按察使司!还弹劾别人呢,你不被别人弹劾就谢天谢地了!”
“话不能这么说。”
姜澈一本正经分辩,“微臣代天子巡狩,代表的就是陛下。
微臣的女儿就是陛下的女儿,不说亲的吧,至少是个干的。
他张首重动微臣的女儿,就是动陛下的女儿,就是打陛下的脸!维护天子脸面是微臣义不容辞的责任,微臣自然就不能放过他了!”
嘉和帝被姜澈的无耻给震惊了,“朕谢谢你啊!照你这么说,都朕的干女儿了,不是个公主,也得是个郡主县主哪?”
嘉和帝有心要给恩典,姜澈心领神会,立刻顺杆子往上爬,“谢主隆恩!臣替小女给陛下磕头。”
姜澈磕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响头,爬起来严肃地说:“县主就可以了,过犹不及。”
嘉和帝笑着骂了一句脏话,“我他妈的最佩服你一本正经的不要脸。”
大笔一挥,写下诏书盖上玺印,丢给姜澈,“叫陈立和你回去宣旨。”
侯在外头的陈立是御前大太监,等闲不干宣旨的活儿,这是另一个恩典了。
姜府众主子穿戴整齐,连同已经能下床走动的姜绿宝都叫两个丫鬟搀扶着,跪在香案前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有御史台姜澈之第四女,忠勇大义,聪慧明敏,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端庄大方,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壶仪,轨度敦睦。
着即册封为明敏县主,钦此!”
姜老太太双手捧过圣旨,率众人叩谢皇恩。
将将摸到门房和家里婆子接上头的吴太太,听得宣旨太监洪亮的声音,不由一呆。
不是抄家的旨意!
竟然是封那丫头为县主的旨意!
她喃喃道:“县主是多大的官儿?”
吴家婆子不懂装懂,接上话,“莫约是同公主、郡主差不多的官儿。
不是说姜家要落败了吗?怎的圣上还给他们家女娃娃这么大的官儿做?”
瞧着吴太太脸色难看,吴家婆子没敢继续说下去。
“任姜四再大的官儿,不能生孩子谁家也不敢娶回去的。”
吴太太依旧嘴硬,心里却悔得跟什么似的。
倒不是后悔退亲,早知道姜家不会被降罪,她退亲的时候就不说那么多难听的话了。
现在好了,得罪了姜家,以后还不定怎么报复他们家呢!
吴太太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地离开了姜府。
姜府里头,周氏一遍一遍看着圣旨上头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拉着姜澈笑得合不拢嘴,“绿宝儿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些。
老爷,我竟不知道,咱们家绿宝有这么多优点。”
姜澈道,“别放在心上,圣上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词儿。
赶明儿我给你挣来了一品诰命,你瞧着吧,还是这些不新鲜的词儿。”
“……”周氏啐他一口,“甭管新不新鲜,圣上金口玉言,咱家绿宝就是这么好。”
新出炉的明敏县主姜绿宝现在是府里的红人了,但她身子还未大好,丫鬟婆子不敢到碧落斋扰她清净,纷纷凑到周氏跟前贺喜。
周氏心情极好,整个姜府早就放了赏,这些凑趣说吉利话的,又叫赏了银角子。
不过碧落斋却并未清净。
先是三姑娘姜黄宝送了一幅陈道复的花鸟图和一本据说是孤本的琴谱来。
然后是五姑娘姜青宝送了一对儿粉彩鸡杯缸和一个自己绣的如意纹浅绿荷包。
接着是六姑娘姜蓝宝,这个天真烂漫的八岁小女孩送了她一个琥珀蜜蜡的圆形平安扣,也算是有心了。
姜澈无子,只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绿宝觉得姜老爹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不管儿子女儿,好歹凑够一串葫芦藤。
待得送走了姜澈的几个姨娘,绿宝歪在贵妃榻上再不肯动弹了,“可累死我了。”
京墨一边心疼地替她捶腿一边埋怨,“姑娘们也就算了,几个姨娘也如此不识时务,明知道姑娘身子受不得累,还一坐就大半个时辰。
姑娘又不缺她们几声恭喜。”
绿宝懒懒说:“算啦,人又不是空手来的,苍蝇也是肉啊。”
屋子里的丫鬟们统统抿嘴笑起来。
四姑娘自鬼门关走过一趟之后像变了一个人,开朗乐观豁达,还喜欢同丫鬟们开玩笑,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们都喜欢这样的四姑娘。
绿宝的另一个大丫鬟轻粉在她腰间塞了个枕头,笑着说:“姑娘别忙喊累,还有一个呢。”
漏了一个二姑娘姜橙宝。
姜橙宝申时末方从小凉山寺返回姜府。
听留在缇光筑的几个丫鬟绘声绘色说起吴太太退亲的事,姜橙宝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接下来的“四姑娘被圣上封了县主”的消息给打懵了。
她咬了咬唇道:“怪道我一进家门就觉得喜气洋洋呢。”
姜绿宝这些年一直跟着父亲在任上,父亲自然偏疼她一些。
若不是父亲费心为姜绿宝讨得恩典,圣上哪里知道姜四这号人物?
她随手指了案桌上一个插了几枝桂花的水玉白瓷花囊说,“山奈抱上,我们去碧落斋贺贺四妹妹。”
山奈嗫嚅道,“姑娘,天色渐晚了,四姑娘恐怕歇下了。”
“再晚也要去,四妹妹如今是县主了,我若不走这一趟,旁人还当我没把四妹妹这个县主放在眼里呢。”
同样是被退亲,凭什么姜绿宝的命就这样好呢?姜橙宝一口一个县主,心里酸得像打翻了一瓶醋。
见了姜绿宝,姜橙宝说话自然就不那么中听了,“四妹妹再不用担心了,纵使身有残缺、清白未明,冲着四妹妹县主的封号,想娶四妹妹的也大有人在。
只恐怕多是爱慕虚荣、见利忘义之辈,四妹妹可要挑仔细了。”
绿宝冲姜橙宝眨了眨眼,“是你干的吧?”
姜橙宝做贼心虚,顿时一噎,片刻之后方装傻道:“什么?”
“你前脚刚去了小凉山寺,同样在小凉山寺的吴太太就急吼吼来退亲了。”
绿宝并不知道吴太太去过小凉山寺,她只是诈一诈姜二。
她一副洞悉事实、成竹在胸的模样,“若说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是绝不相信的。”
“不过巧合而已,小凉山寺素有名声,吴太太便是去了又如何?姜绿宝,无凭无据的,你休想赖在我身上,便是告到太太跟前我也是不怕的。”
绿宝微微一笑,“那我们就去太太跟前辩一辩如何?”
姜橙宝闭了嘴巴,无论如何不敢应上一声。
虽说当时跟车的婆子和护院被她支去了看马车,可也难保他们没有窥见一二。
还有吴太太,她在茶棚里见过山奈。
这件事做得并不隐蔽,太太一查便能查到,到时候太太撕了她都有可能。
姜橙宝没想到有一天她能被姜四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姜四,怎么忽然聪明了起来?
碾压了姜橙宝,绿宝重新歪了回去,话锋一转道:“不过上回有句话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想嫁给吴非。
这件事你虽然干得不地道,但好歹遂了我的心意,我便不同你计较。
你若是继续不知好歹,呵呵……”
绿宝话未说尽,却吓得姜橙宝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吞了吞口水。
只听绿宝又说,“妹妹我呢,如今是县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到宫里的贵人。
贵人手里未娶妻的小王爷小侯爷小将军一抓一大把,哪个不比泰顺伯府显赫?你乖一点,说不定哪天这大好的姻缘就是你的了。”
姜橙宝被绿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行径闹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恼的。
她小声说:“什么姻缘不姻缘的,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绿宝:“……”
大姐,你上回摸胸的话都说出口了,这会子装什么纯情少女哪?
说话间,姜澈进了碧落斋,“姐妹俩说什么这么高兴呢?”
姜橙宝生怕绿宝说出她干的好事来,连忙应了一句“没说什么”,一溜烟就跑了。
姜澈是特意来看绿宝的。
回京之后,他先是见了圣上,回府之后应酬了来宣旨的陈立,接着被姜老太太拉去说话,然后又同周氏联络了一下夫妻感情,还没顾得上绿宝。
望着这个在济州吃尽苦头的女儿,姜澈百感交集。
她离去时还是个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这会子却是鲜活生动,眉宇间同周氏说得一样,郁气散尽。
姜澈轻拍女儿的脑袋,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只汇聚成简单的三个字,“好,好,好!”
他的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