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儿撑着一口气回到盛京见着了家里人之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姜四姑娘姜绿宝的身体里住着的,已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
这几日,她陆陆续续地了解到,姜绿宝之所以能熬过济州按察使司牢狱中的酷刑,并不是因为她坚韧不屈、视死如归,而是因为她不怕疼。
专业术语叫感觉自律神经障碍。
这种疾病类型的患者,其痛感的传导受到阻滞,即丧失了痛觉。
越长大,姜绿宝就越察觉出自己与旁人的不同。
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崴脚,她不疼;绣花的时候不小心戳到手指,她不疼;喝茶的时候不小心烫到,她不疼。
她甚至拿刀偷偷划伤自己的手臂,有血流出来,依旧不疼。
她不知道疼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妖怪,披着人皮混迹在人间的妖怪。
她惶恐害怕,小心翼翼,躲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敢同人过多往来,生怕暴露自己的秘密。
有时候,她也学着姐姐妹妹佯装疼的模样,张着嘴皱着眉。
可是她们都拿怪异的眼神看她。
好像她妖怪的模样已经露出。
渐渐的,她越发躲在碧落斋里不肯露面了。
后来,她随着姜澈在任上,辗转各个地方。
她喜欢这些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无人说她孤僻阴郁、性子古怪,只道巡视御史有个清高矜傲的女儿。
可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旧想回到盛京的姜府。
姜绿宝想告诉母亲,这些年她虽然同母亲疏远,可是依然爱她。
她想在死的时候,毫无顾忌躺在母亲的怀里哭,哭她虽然不疼,但是害怕。
“绿宝。”
丫鬟掀了帘子,急匆匆赶过来的周氏在外头调整好呼吸,轻轻唤了一声,生怕惊扰了脆弱的绿宝。
周氏留了人在碧落斋,所以橙宝的失态立刻传到了她耳中。
她只当绿宝的脾气又上来了。
如今的姜绿宝看着一脸担忧的周氏,不由想到自己另一个世界的妈妈。
大卡车失控撞上骑小电驴的她,这种意外一定令妈妈很难过吧?
“母亲,我害怕。”
她扑进周氏的怀里,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她也是害怕的,怕再也见不到妈妈,怕这个陌生的世界,怕自己这抹游魂哪一天烟消云散。
多少年了,周氏多少年没有抱过这个女儿了。
周氏拥着绿宝哭得不能自抑,“绿宝别怕,母亲在这里,母亲永远护着你,别怕别怕……”
又喃喃道,“母亲今天很高兴……不是,不是高兴你害怕,就是高兴……”
一时竟语无伦次。
绿宝破涕而笑,“我知道,母亲抱到了我所以高兴,以后我天天给母亲抱。”
哄得周氏拿帕子直按眼角,又哭又笑,“好好好,以后绿宝天天给母亲抱。”
七湾巷的姜家,有耿直的父亲,有温柔的母亲,还有睿智的祖母,穿越之后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姜绿宝觉得十分幸运。
如果真能如姜橙宝所说,与吴家退婚,之后再也无人愿意上门提亲,那真是……太好了。
姜家富庶,想来不介意她留在家中做老姑娘。
但吴家迟迟没有动静。
连三姑娘姜黄宝约好相看的几户人家都使了各种借口推三阻四,作为罪魁祸首的四姑娘姜绿宝,却依然没有被退婚。
甚至过了两日,吴家公子吴非携了药材上门问候四姑娘,并含蓄地表示,他十分敬重四姑娘的人品。
周氏心中大石落地,只觉绿宝终身有托,对吴非越看越爱。
到最后吴非起身告辞的时候,周氏已经是一口一个“我的儿。”
其实吴家太太并不十分愿意继续这门亲事。
只是姜澈眼光不错,吴非确实人品端正,他坚称不能做那“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猪狗之辈。
吴太太拗不过儿子。
她后来想这样也好,姜四有这样的把柄捏在她手里,在她这个出身市井的婆婆面前不免就底气不足。
她拿捏起姜四来也容易得多。
“凭什么我被退婚,她姜绿宝就好好的?”得了消息的姜橙宝在缇光筑里砸碎了一套上好的精致茶具。
末了,趴在塌上呜呜哭泣,直怨自己命苦,托生在姨娘肚子里,叫人这样糟蹋。
山奈给山栀使了个眼色,山栀便悄悄的去把王姨娘给请了过来。
王姨娘从前是周氏身边的丫鬟,生了二姑娘抬了姨娘之后谨守本分,依旧在周氏身边伺候。
周氏喜她安分守己,也就愿意抬举姜橙宝了。
“二姑娘,那泰顺伯府一见咱们姜家有点风吹草动就忙不迭撇清,可见不是良配。”
王姨娘低声劝着,“太太一向疼你,大姑娘、四姑娘都有了出路,以后的好人家肯定紧着你先。”
“姨娘懂什么,太太再疼我,我也不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
以后,再没有比泰顺伯府更显赫的人家了……她姜绿宝都这样了,吴家为什么不退亲?还不是因为她是嫡出的,吴家舍不得这门大好亲事!前有姜家,后有宜昌伯府,有这样的助力,娶一个声誉尽毁的女子又如何?”
姜橙宝又埋怨起周氏,“太太平日里说疼我,节骨眼上也不帮我争取,泰顺伯府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太太就恼了……”
“二姑娘慎言!”王姨娘低声喝止她,“姨娘读的书不多,可也知道四姑娘的大义。
若没有她在狱中咬牙撑着,咱们姜府说不定早就没了。
且哪个母亲不护着自己女儿?泰顺伯都打到脸上来了,太太难道还要忍着吗?”
姜橙宝此刻哪里听得进王姨娘的苦口婆心?她扬声道:“这一切都是姜绿宝自己招来的!若不是她为了讨好镇北王妃上赶着去王妃跟前说话,咱们家哪里会跟萧家扯上关系?是她害了我,是姜绿宝害了我!”
镇北王妃是萧池墨嫡亲的姐姐。
绿宝曾经跟着姜澈在福建汀洲住过一年,镇北王妃思念家乡,特召过绿宝到跟前说话,还赏了不少东西。
那济州的提刑按察使正是借着这个由头将绿宝下狱。
王姨娘倒抽一口凉气,“二姑娘,你怎能如此污蔑四姑娘?明明是王妃召唤,四姑娘哪能不从?”
“我怎么污蔑她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王妃召见?她原就是个坏东西。
姨娘难道忘了?小时候我不小心撞倒她,她摔在地上不过蹭破了一点油皮,就大哭着喊疼,活像断了条腿似的。
那一次我可是被父亲罚抄了整整一百页的大字!”
王姨娘笑道,“那是四姑娘不懂事。”
“姨娘心里只装着太太,姜绿宝是太太生的,姨娘自然觉得她千好万好。
我都要靠边站。”
姜橙宝哼了一声,扭过身子不肯再搭理王姨娘。
王姨娘叹了口气,嘱咐山奈和山栀照顾好姜橙宝,方离开了。
姜橙宝的心思却没有歇绝,她咬牙切齿地想,定要姜绿宝落得和她一个下场!
过了几日,姜橙宝同周氏表示,想去城外的小凉山寺散散心。
周氏怜她刚失了亲事,没有不同意的,不仅派了车,还指了家里两个护院跟车。
巧的是,那天吴太太也去了小凉山寺。
吴太太在山半腰的茶棚里歇脚的时候,茶棚里早坐了一主一仆。
那主子模样的姑娘,戴着帷幕,衣饰华丽,面前的茶具看着也不像是茶棚的粗劣茶碗,莫约是自带的。
真是讲究,吴太太撇了撇嘴。
她原就是个嘴碎爱说人闲话的,这茶棚里也没其他人,不由就注意上了这对在她眼里装腔作势的主仆二人。
没成想那主子姑娘言谈间竟然提起了姜家,吴太太立刻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偷听。
“……求个平安符给四妹妹,她在狱中受了惊吓,养了这么多天还时常发狂,也是可怜见的。
那天她泡药浴,我见着了都狠狠吓了一遭,那身子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太医说了,这些伤痕恐怕一辈子都褪不掉了……这便算了,太医还说……唉……”
丫鬟追问,“太医还说什么?”
“说四妹妹以后恐怕生育艰难。
太医署的太医你不知道,说话总是这样留三分。
我猜四妹妹以后大约是生不出孩子的……”
那丫鬟连忙阿弥陀佛一声,“幸好四姑娘早早许了人家……便是以后四姑爷为了子嗣纳妾,四姑娘也只好忍了。”
“四妹妹性子骄纵,再是理亏也要闹上一闹的。
你瞧着吧,吴家马上就不会太平了。”
丫鬟一呆,“这么快?四姑娘是太太心头宝,太太不是说要多留四姑娘几年吗?”
“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家和……”那主子姑娘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吴太太没听大明白,但隐隐约约也猜着了。
“和那边扯上了关系,一个不好就是抄家的大罪……当然是走脱一个是一个,不然四妹妹还病着呢,太太何至于急匆匆着手置办嫁妆的事?估计马上就会请人上吴家定日子了。”
丫鬟有一些担心,“吴家不会听了风声退亲吧?”
“四妹妹这个样子,若不是早前和吴家定了亲,哪里还嫁得出去?放心好了,太太说什么都不会让吴家退亲的,除非吴家豁出去和咱们家撕破脸皮……”
那主子姑娘长吁短叹一番,方在丫鬟的搀扶下款款走出了茶棚,进了停在不远处树下的一辆马车里。
待得马车慢慢走远了,吴太太方才活泛过来,抚着心口差点跳脚:这哪里是娶媳妇啊?那姜四就是个灭门的灾星啊,进了她吴家门,轻则家宅不宁,重则断子绝孙!
退亲,明天就去退亲!
吴太太连寺庙也不进了,匆匆下了山,想去找出嫁的两个女儿合计合计。
行至官道上,一人纵马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尘土飞扬。
官道两旁做买卖的眼睛尖,叫道:“是姜大人哪。
我认得姜大人,姜大人每回出去都要在我这摊上吃上一碗平安面。”
又嘟囔道,“今年姜大人似乎回来得早了些,还骑马,往年都是坐马车。
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吴太太吓得一个激灵,哎呀呀,定是圣上要降罪姜家了!不能等到明天了!她现在就要去退亲!
吴太太只带着家里一个老婆子就上了姜府。
那气势汹汹一副要干架的模样,周氏一听就知道不好,连忙叫人把吴太太请到了世安居。
想着女儿不易,周氏原打算好言好语安抚吴太太,便是对方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一并应了。
“亲家——”
周氏才开了口,吴太太就连忙撇清,“别喊我亲家,今天我是来退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