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和江慕秋同乘一匹马,她于马上中箭,江慕秋自然知晓。
只是从前云娘在沙场上也常有负伤的时候,加之她本身医术不俗,所以江慕秋只听云娘说没事,便以为这一次也和从前一样,并无大碍。
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并不像云娘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江慕秋这才知道慌了。
他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却在即将滴落的一瞬,被云娘拂袖擦去。
“不许哭。”
她几乎是用呵斥的口吻,严词命令江慕秋将眼泪生生憋回去。
而后拉着他坐在了自己对面,语气缓和道:
“你知道为何从小到大,母后疼爱你更甚于疼爱你弟弟吗?”
江慕秋隐忍着泪意,身子不受控地打着颤,抿唇摇头道:
“我不如弟弟聪慧,也不如弟弟悟性好。我十岁才能读通的兵书,弟弟五岁就能字意通达融会贯通,甚至还能向父皇说出他独到的见解。我资质平平,父皇更喜欢弟弟是情理中事......”
他偷偷抬起眼皮看了云娘一眼,声音低弱道:
“母后原本也应该更喜欢弟弟才对......”
“傻孩子。”云娘摇头否道:“在母后眼里,你与你弟弟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你父皇要在你们兄弟间择一储君,这储君要能扛得起整个烛阴的担子,就必得是处处都拔尖的人。
与你弟弟相比,你的确略逊色些。所以你父皇才会对你弟弟寄予厚望,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爱你。
为着能让你弟弟更为精进,你父皇少不得要多抽出时间来陪伴在他身边,教他兵法,教他治国之道。母后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这些你从来都没有与旁人说过,只一味憋在心里。
母后看在眼里,所以这些年来,对你更是格外上心,只想着能多补偿你些,别叫你背负太多。
你和你弟弟,都是母后最割舍不下的人,甚于你父皇。母后本该护你们一世周全,可眼下看来,母后或许要食言了。”
她缓一缓,轻轻拍打着江慕秋的肩头,
“来行宫后你总是问我,为何要突然带你们来此处长住,母后现在可以告诉你缘由。
启朝的皇帝,要你和你弟弟其中一人去启朝为质子。母后带你们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若如今再不将你们交出去,只怕惹恼了他,启军又会大肆入境,拿百姓们开刀。
你知道启朝是个什么地方,无论是你还是你弟弟去了那里成为质子,日都不会好过。
可事到如今,你们兄弟二人必须要站出来一个。这是你们作为烛阴皇子生来就肩负的责任。”
云娘并没有明说,所谓去启朝为质子,其实就是要成了启朝皇子的药引子,
此去,必是死路一条。
可沈秋辞从江慕秋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不愿让他的母后为难,所以半句追问的话也不曾有。
母子沉默对立半晌,才听云娘温声道:
“母后问你,你是想让你弟弟去,还是要自己去?”
末了,她又刻意补了一句,“你不需有任何负担,这一回母后将选择权彻底交到你手中。”
闻言,江慕秋一瞬怔忡。
从小到大,他的人生都是被安排好的,
精确到每一天、每一个时辰该做什么,分毫都不能差。
他从来没有能自己做主的时候。
却也料不到,轮着他头一回做自己的主,竟是会折在这生死之事上。
过往的回忆一股脑涌现于脑海,
他想起父皇对他的冷落责备,对弟弟的关怀备至,
印象中,他也曾是那个被疼爱的天之骄子,
所有人都对他不吝夸赞。
可这一切,都随着弟弟一天天长大而被他‘夺’了去。
他记得前年的夜宴,满座朝臣皆对弟弟赞不绝口,各种溢美之词层出不穷,
可到了他这里,却只落下一句,‘大殿下极为懂事,颇让帝君与帝后省心。’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甚至会因此迁怒于弟弟。
可他的弟弟,却是个‘没心肝’的。
即便他再与弟弟疏远,无端挑刺与他争执,
弟弟也总是睡一觉起来,便什么都忘了。
他还记得有一年他生辰时,弟弟特意起了个大早,不叫人帮衬,笨手笨脚地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那是弟弟第一次下厨,面条是硬的,鸡蛋是稀的,连汤都咸得难以下咽。
可而今回想起来,那却是他得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
后来他问弟弟,“你明知我不待见你,为何还要日日在我面前晃悠个不停?”
弟弟龇着牙花冲他傻笑,“因为你是哥哥呀。”
想至此,强忍着的泪水终究夺眶。
江慕秋将头埋得很低,弱声喃喃道: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喜欢弟弟,我甚至很恨他,恨他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
弟弟样样都比我好,父皇喜欢他,大学士喜欢他,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荣将军也喜欢他。我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的影子。
可他......到底是我的弟弟啊。”
他回头看向内室,
一日颠簸劳顿,江慕夜许是累极了,睡得极沉。
月光倾洒在他稚嫩的脸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江慕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沾了满脸面粉,捧着一碗色香味俱缺的长寿面,站在他面前冲他傻笑,祝他生辰喜乐的弟弟。
遂也无声笑着,笃定道:
“所以,我要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