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大世界,枉到沪上来。
这里如今是整个十里洋场最知名、最繁荣、最热闹的娱乐场,就连洋人的商场见了,也只能望尘莫及。
大世界包罗万象,灯红酒绿,夜夜笙歌。
在门童的恭迎下,江连横等人穿过大门,走进入场大厅,迎面就见大世界的揽招牌——十二面哈哈镜。
此时,正有七八个年轻男女围在形态各异的镜子前,说说笑笑,互相取乐。
闯虎心下好奇,登时快步走到一面哈哈镜前照了照,旋即啧啧哀怨起来。
“唉,我要是真长这么高就好了。”
众人闻声走上前,却见镜子里的闯虎,身形被拉得又瘦又长,看上去十分滑稽,不由得纷纷调笑了几句。
“虎啊,你要真长这样,就没那推云拿月的能耐了。”江连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闯虎歪过脑袋,斜眼一看,当下也笑了起来,指着旁边的一面哈哈镜,说:“哎,东家,你快瞅瞅你。”
江连横应声抬起头,恍然却见镜子里的自己,同样也是站姿诡异,面目扭曲,只是莫名少了些许喜感,反倒多了几分狰狞。
他确信那是自己无疑,却又感觉格外陌生,甚至有点遥远,因而忽然愣了一下,竟不觉得可笑了。
然而,正在诧异的时候,身旁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哄笑。
“笑什么?”
江连横下意识地转过头,这才发现大家并不是在笑他,而是全都围在刘雁声身边嘻嘻哈哈。
循声看过去,却见镜子里的刘雁声,长着一张大饼似的圆脸,眉目口鼻如同包子褶般揪成一团,样子看起来相当滑稽。
众人之中,当属刘雁声的模样相貌最为周正,点式压人,一身风度翩翩的书生气质。
如今眼见他在镜子里变成了这副德性,大伙儿当然不肯放过拿他调侃逗笑的机会。
“老刘,你这哪还是脸呐,鼻梁骨上开个洞,那就是个屁股!”李正西玩笑了两句。
闯虎在旁边煽风点火:“三爷,费那劲干啥,直接让他张嘴不就得了么!”
刘雁声笑着操起了家乡骂:“丢雷老母,食屎啦雷!”
众人说笑片刻,旋即来到大世界的游玩示意图前打量了几眼。
四层楼的平面图标注得相当细致、明晰,只需稍稍驻足观看,便能对这里的娱乐设施有個大概的了解。
大世界的游戏花样儿格外繁多。
建筑背后设有露天大剧场,每天从早到晚,常有马戏、杂耍、京剧等节目轮番上演,离得老远就能听见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室内一楼常年聘请名妓献唱,时不时聚在门外呼朋唤友,搔首弄姿,招蜂引蝶。
其余楼层分别设有舞厅、书场、茶楼、戏园、影戏院、台球室、小餐馆、购物店。
更让江连横感到惊奇的是,来竟然还可以在这里买卖股票、交易债券、押注彩票……
总而言之,凡人能想到的正规消遣娱乐,似乎在大世界里都能得到满足。
但江连横不相信这地方真有那么清白,于是当即质疑道:“这里的生意太素了,光靠这几样,根本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更不可能有那么多阔少屁颠屁颠地奔这来。”
石连城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江老板,您是行内人,这大世界里真正来钱的,说到底还是那老三样儿!”
“这上也没有啊!”闯虎急得脸憋通红。
“怎么没有?”
石连城小声解释道:“你看这茶楼其实就是个赌场,还有这戏园其实就是个窑子,换个名儿罢了,谁要是想抽两口烟、玩两把牌、找个姑娘啥的,都能给你安排,但是有门槛儿,你得花得起大钱,或者有熟人带路。”
“哎呀,石大哥,看来你也是性情中人呐!”闯虎连声笑道。
旋即,众人纷纷看向江连横,问:“东家,那咱们……”
“伱们是想抽烟,还是想玩牌,或者是想找个窑姐儿?”江连横没好气地反问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义正言辞道:“都没兴趣,主要是为了体验生活。”
江连横点点头:“反正一晚上也逛不完,先挑明面儿上的瞅瞅。”
“那就先去舞厅吧,别的地方也没啥意思,咱总不能大老远跑这来看杂耍吧?”
闯虎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
于是,石连城便带着大伙儿来到大世界三楼的一间舞厅消遣。
入场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贵,但跳舞的价钱却不便宜,需要先到领班那里购买“舞票”,一块大洋一联票,一联三张,走进场内,相中了哪个舞女,凑上前给她一张票,她便会起身陪人跳上一段。
江连横几人绕着厅内转了一圈儿,最后在入口附近找了张空桌坐下,点了几杯酒,好奇地四处张望。
所有灯光都汇聚在舞池中央,因而显得格外亮堂。
西洋乐班盘踞在角落里,演奏着不知名的欢快舞曲。
有点儿太欢快了,让人听了甚至觉得有点吵闹。
几年前,所谓的交际舞,还常常是优雅的华尔兹。
如今的舞者却多少有点张牙舞爪,只管随着节奏摇头摆尾,毫无章法可言,让人看得莫名其妙。
“这是跳大神呢,还是什么情况?”江连横惯于附庸风雅,但这次属实有些不解。
石连城笑了笑,解释说:“江老板,这是最近刚从西洋那边传过来的,好像叫什么查尔斯顿,年轻人喜欢,要我来说,那根本就不叫跳舞,跟耍猴儿似的,纯粹就是瞎胡闹么!”
欧洲大战结束,幸存下来的年轻人张扬叛逆,只顾纵情享乐,不再理会俗世目光,行为举止也逐渐变得热烈奔放;而沪上作为东西方的交汇之地,率先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此时,舞池中央正有六七个年轻男女忘我摇摆,时而下胯扭腰,时而高抬大腿。
闯虎看得兴起,连忙招呼众人道:“哎哎哎,你们看那个丫头,那个丫头长得俊,嗬,腿真白呀!”
江连横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小姑娘年岁二十上下,外表清纯秀丽,神采朝气蓬勃,朦胧的碎发落在额角上,显得皮肤更加光润白皙,吹弹可破。
她上身穿了件洋装白衬衫,下身则是一条米色及膝宽裙。
人在舞池中央,尽情沉浸在鼓点韵律之中。
让人奇怪的是,明明身边有不少同龄人在场,姑娘却连一个舞伴都没有。
独自雀跃,沉醉忘我。
她似乎并不打算引人注目,不为讨好别人,只顾自己开心。
人一不在乎,便有了所谓的魅力。
大家都觉得闯虎的眼光不错,于是便纷纷怂恿他过去请姑娘跳支舞。
“闯虎,你个天天写艳情小说的人,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我都替你臊得慌,快去呀!”李正西起哄道。
“不不不!”闯虎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欣赏,看看就行了。”
江连横催促道:“舞票你都买了,还欣赏什么呀,赶紧去吧,别让大伙儿瞧不起你。”
在众人接二连三的激将、怂恿下,闯虎终于活了心,当下闷了一口酒,从票联上扯下一张舞票,哆里哆嗦地往前挪蹭,时不时地回下头:
“那个……我真去了啊!”
“去啊!”
于是,闯虎踉踉跄跄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姑娘面前,仰着脑袋,把手上的舞票递了过去。
音乐嘈杂,也不知道他到底跟姑娘怎么说的,总之那姑娘愣了愣神,旋即便跟身旁的朋友一起哄笑起来。
闯虎脖子一缩,脸红得跟什么似的,连忙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
众人讶异,误以为是那舞女嫌他个子矮,不愿接他这单生意。
不料,闯虎却连忙摇了摇头:“不不不,整错了,人家不是舞女,是跟朋友一起过来玩儿的,太丢人了。”
“那有什么丢人的,这种事儿很正常。”石连城笑着宽慰道。
闯虎把头一低:“帮我叫杯伏特加,要劲儿大的,我得缓缓。”
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儿,可江连横等人见他这副反应,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
他们一笑,姑娘那伙人也听见了,于是纷纷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双方都没什么恶意,只把这场误会当成是今晚的小插曲,一笑而过也就算了。
可没过多久,大约是因为夜色已深的缘故,姑娘很快便汇合同伴,收拾东西,结清账单,披上件风衣便匆匆走了。
姑娘们诚心戏弄闯虎,临走到入口时,还笑嘻嘻地冲这边摆了摆手:“拜拜!”
“哎,虎子,人家跟你拜拜呢!”江连横用手肘怼了一下闯虎的肋巴扇。
闯虎一激灵,下意识地站起身,结结巴巴、胡言乱语地说:“啊,那个……慢走啊,有空常来玩儿!”
可当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原来方才跳舞那个姑娘根本没再看他,而是怔怔地望了几眼江连横,走了。
“东家,我怎么感觉,那丫头好像对你有意思啊?”闯虎颓丧地坐下来,似乎心有不甘。
江连横并未注意,只是下意识地抹了抹鬓角,反问道:“对我有意思咋了,很意外么?”
闯虎不吭声,手里捏着皱巴巴的舞票,酝酿片刻,忽然踮起脚尖,四下里搜寻矮个舞女,打算找回面子。
恰在此时,乐曲间歇,舞厅入口对面的隔壁邻桌上,三个西装男子忽然发出几声议论。
“哎,刚才那小丫头长得确实挺水灵。”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咋呼了,反正不是我稀罕的类型。”
“呵呵,你就算稀罕,人家也未必稀罕你呀!”
几声交谈钻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江连横顿时一怔,心中暗道:嗯?关外口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