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关福心花怒放,当场扇了自己俩耳刮子助兴,连声赔罪道:“怪我怪我,薛小姐,我是个莽撞人,说话太直,千错万错,那都是我的错。”
薛应清左右顾盼片刻,含情笑道:“算了算了,现在也没别人,你明白我的这份心意就行了。”
“好好好,薛小姐,我看咱俩也是情投意合,那就抓紧时间,赶快坦诚相见,把正事儿给办了吧?”关福心急如焚,倒也确实没什么歹意。
可薛应清听了这话,脸上随即闪过一丝不悦,却说:“哪有你这样的,才说了三两句话,就想让我把这辈子托付给你了?你把我当什么了?窑姐儿?”
“不不不,我可没那意思,我——”
“你轻贱我。”
“不能够呀!”
“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我对你有心不假,那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吧?”
“没有,没有。”关福急得抓瞎,慌忙解释说,“薛小姐,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疼伱还来不及,咋能欺负你呢?我,我把心都能掏出来给你看。”
“雪里红”眸光一转,玩笑着说:“是么,那你掏吧,掏出来我看看。”
“我——”
关福没那么死愣,话到嘴边,原本挺起的腰杆儿,却又顿时佝偻了回去,淫念一起,当下便嘿嘿笑了笑:
“薛小姐,掏心掏肺太血腥了,不如……咱俩找个地方,我先掏个别的玩意儿,让你好好受用一番,你看咋样儿?”
下三滥的流氓话,“雪里红”听了,心里已然厌恶到了极致。
可是,她心里越是厌恶作呕,神情便越是风骚轻佻;越是愤懑嗔怒,举止便越是妩媚妖娆。蛇蝎心肠,滴水不漏,看不出半分蛛丝马迹。
关福心里有多少种淫邪妄想,“雪里红”的眉目间便有多少种风流暗示。
不是情投意合,还能是什么?
薛应清笑了笑,说:“关少爷,你也太心急了,想让我跟着你,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薛小姐想要什么诚意,说出来我听听。”关福胸有成竹,看上去很有底气。
“关少爷,你也别怨我太势利,可是这世道不容易,我总得找个有实力的,才能放心把自己托付出去吧?”
“嗐,什么势利不势利的,不就是钱么!”关福大手一挥,却说,“没能耐的爷们儿才抱怨娘们儿爱财呐!”
薛应清点点头,单手托住下颌,水灵灵地望着他,说:“关少爷,你能说出这样的话,那是個真汉子,也算我没看错人。”
“薛小姐放心,钱我有,有的是,你可别小看双城的花子团,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把哈埠这地界儿的财主挨个儿拎出来遛遛,不一定谁是谁爹呐!”关福颇为志得意满。
薛应清却说:“你呀,又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钱不钱的,倒也没什么,够花就行。男人最主要的,还是得有上进心,抓住机会,有了势力,钱还不是说来就来么?”
“这话说得没毛病,不过我现在钱和势全都有了,绝对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然而,薛应清却只是笑而不语。
追问之下,她才幽幽地说:“昨天去双城府乞丐处,刚一打眼,我还以为你就是占爷呢,闹了半天,结果你不是。花子团又不是你的,你哪来的钱和势?”
关福心有不快,忙说:“薛小姐,这就是你不懂了。占爷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半隐退了,花子团的大事小情,打从前两年开始,就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可别小瞧了我。”
“是么?”
“那可不!而且,占爷都明摆着放出话了,这花子团早晚都是我的,谁也不好使。”
薛应清沉思片刻,却说:“这样啊,那就等你当上团头以后,再来奉天找我吧。”
“嘶——”关福皱起眉头问,“薛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应清抬眼朝他身后一瞄,似乎发现了什么,旋即抿嘴笑道:
“没什么意思,别人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光动嘴谁不会说呀?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跟你在这熬个十年八年的,才能过上好日子?我岁数也不小了,等不起,谁知道十年八年以后是什么样儿?天天伺候人,那我还不如直接跟占爷当小算了呢!”
“别呀!”关福一听就急了,“那老爷子都多大岁数了,你跟着他,那不相当于守活寡了么!”
薛应清摇了摇头:“我看占爷挺硬实的,守活寡也比喝西北风强。再者说,人家也有儿有女,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反悔,不牢靠。”
说着,她把手轻轻搭在关福的胳膊上,痴痴地说:“关少爷,多的我也不说了,要不这样吧,等你当上花子团的团头以后,要是还不嫌弃我,你就来奉天找我。当然了,你要是只图个露水情缘,等到那时候嫌我老了,我也不怨你。”
天底下谁都知道,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的道理,却偏偏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关福被撺掇得欲火灼心,当下翻过碗口,一把攥住“雪里红”的手,忙说:“薛,我咋可能嫌弃你。这事儿你放心,是我的东西,谁也抢不走。团头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我刚才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薛应清担忧道,“我对占爷印象不错,他能耐大,还是你的义父,要是有个万一……我怕你……也怕我……”
“万一?”关福面露不屑道,“哪有什么万一?老伴儿老伴儿,两口子才是真格的,他又不是我亲爹,怕什么!”
“我果然没看走眼,你还真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儿,但是……”
“没什么但是的,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跟你没关系,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你只管老老实实回奉天,收拾收拾嫁妆,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了。”
“你真是个能成大事的男人,一点不让人操心。”
“天生的,改不了。”
“快撒手吧,待会儿让人看见了,我不好意思。”
“什么世道了,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让他们看,都来看,馋死他们!”
关福一边起哄叫嚷,一边摩挲着“雪里红”的手背,抿了抿括约肌似的两片嘴唇,作势就要爬上去来个“吻手礼”。
没曾想,眼瞅着正要亲上的时候,后脖颈子却猛然一紧,好像被什么人从身后头一把钳住,整个人随即便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关福努着一张嘴,够着够着,愣是没占到便宜,忍不住心头火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歪过头来,怒不可遏。
“你他妈——哟,江老板呐?”
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江连横到底什么时候来的,但从他那副讪笑的表情来看,似乎已经在关福身后站了有些时候了。
江连横把住关福的后脖颈子,晃了晃,笑问道:“嘎哈呢,要给我当老姑夫噢?”
“老、老姑夫?”关福一脸茫然。
薛应清趁机将手抽回来,笑着解释说:“我辈分大,东家总拿这事儿开玩笑,都把我叫老了,你别在意。”
“哦哦,这么回事儿啊。”关福连忙欠了欠身说,“江老板,没别的事儿,我就是来跟薛掌柜唠会儿。”
“是么。”
江连横拽来一把椅子,径自坐在两人当间,双手拄着桌面儿,抬了抬下巴说:“唠吧,闲着也是闲着,带我一个。”
“这……呵呵……”
关福顿时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偷瞄了两眼“雪里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张嘴了。
他了解江家的势力,听说过“鬼拍门”的手段,自己虽然算是个地头蛇,却也不想、更没必要去招惹江家。
想了小半天儿,方才开口问:“那个……薛小、薛掌柜,刚才咱俩唠到哪了?”
“唠到要馋我。”江连横接茬儿道,“好像还说了什么嫁妆的事儿,薛掌柜,是吧?”
薛应清默然点头,不言不语。
“那就继续唠呗!”江连横转过头问,“关少爷,我搁这不碍事儿吧?”
关福更尴尬了,可是在美人面前,又不甘心拉下脸来低声下气,暗自酝酿了许久,终于把心一横,言辞恳切道:
“江老板,我和小薛是真心的,你就成全咱俩吧!”
江连横绷住了笑意,却绷不住这一身鸡皮疙瘩,当下连忙稳住心神,面不改色道:
“男欢女爱,这都是人之常情,关少爷真心想娶,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希望我小姑能过得好。”
“这么说……江老板同意了?”
“不同意能行么,她那心呐,早就飞你那边去了。”江连横感慨道,“再者说,都是老姑娘了,不急能行么,我这个当小辈儿的都跟着操碎了心。老吵吵宁缺毋滥,没辙没辙的,她要是愿意,我给你俩备份大礼。”
话到此处,不说了。
再说下去,脚丫子就要被薛应清在桌子底下踩烂了。
闻言,关福立马喜笑颜开,忙说:“薛小姐,那咱俩的事儿……就这么定了?”
薛应清点了点头,说:“我等你好消息。”
关福连忙答应下来,看江连横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也不便多待,于是唠叨了几句过后,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了。
见他的身影从窗外消失,薛应清立时冷下一张脸,喃喃嗔怒道:“什么东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估计那个占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臭点子。”
“哪个爷们儿年轻的时候不是臭点子?”江连横戏谑地说,“他来这边,占爷未必知道。”
薛应清仍旧不依不饶:“不管他知不知道,那也是他手底下的人!当儿子的坏了规矩,当老子的就得负责到底!”
闻言,江连横的眼中掠过一丝伤感。
沉吟了片刻,他忽地开口问:“你说——那小子真敢动占爷么?”
江连横对此表示怀疑。
毕竟,在这世上,脑袋一热,顺嘴胡说什么的都有,逞口舌之能谁不会,大多数人回头冷静下来,该怂也还是怂。
所以说,枕边风才吹得最邪乎,成天受人撺掇拱火,再老实的人,也难免做出莽撞之举。
如果薛应清就此收手,不再存心挑逗,关福总也见不着人、得不到回应,等过段时间以后,心里那股淫邪欲火,该散也就散了;可如果薛应清不肯罢休,鸿雁传书,三番两次地勾勾搭搭,关福心里这股火,就永远烧着,不达目的绝不消停。
薛应清虽说有意为之,却还是忍不住问:“你又要干啥?”
江连横看向窗外的街景,沉声道:“关福要是成了,我就替占爷‘报仇’;关福要是没成,我就‘帮’他把事儿办成。”
“想抢他们的地盘儿和生意?”
“关福对你不敬,就是对江家不敬,这是其一;其二,我也不差他们那份儿生意,我要的是花子团的耳目。”
“又要影戏院,又要花子团,你当心别贪多嚼不烂了。”薛应清好言规劝道,“哈埠地界儿杂,谁也当不了一家独大。”
江连横应声点了点头:“这我知道,但就因为哈埠地界儿杂,我就算硬啃,也得啃下来一块场子。这你不用管了。”
薛应清本来也没想管,转而却问:“你怎么突然下来了?不是跟你那洋妞儿逗闷子么?”
“听不明白。”江连横的回答相当坦诚,“而且,刚才西风回来给我送信儿了。”
“于德海清了?”
“清了,‘洋观音’也接到了,闯虎的差事头晚上就能办好,上楼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吧。”
……
……
冬夜来得特别快,下午五点钟,天色已然晦暗如墨。
哈埠站前广场上灯影璀璨,来往旅行色匆匆,俄式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蹄声、鞭声、车轮声不绝于耳。
有人在送行,有人在迎接。
似乎刚刚有一列火车驶入月台,出站口里霎时间乌泱泱涌出一大批乘,其中大多半都是四处务工的男人,身上裹着臃肿、厚实的棉袄,所有家当全都卷进被褥里,仅凭一根麻绳,便牢牢地捆在后背上驮着,弯下腰,吭哧吭哧地走出车站。
旁边的入站口不远处,一辆俄式马车缓缓而来。
老马停下脚步,打了个鼻响,喷出一团团白色的哈气,紧接着车身一轻,乘陆陆续续地钻出车厢。
“江老板,拿着拿着,这都是正经的好东西,带回去给家里尝尝。”
盛宝库提着大包小裹,直往江连横和薛应清的怀里塞,冬妮娅站在其后,也帮着拿了不少东西。
“红肠带了吧?还有那个大列巴和夹心糖呢?”盛宝库回身检查车厢里的东西,“江老板,给你带了两条‘老巴夺’;薛掌柜,我就知道你爱喝汽水儿,给你带了罐格瓦斯,没敢多拿,太沉,你留着路上喝吧!”
不远处,闯虎和林七也在依依道别。
“儿子,这是你爹我多年的心血:《闺中纪实》,看扉页,无鸣鹃惠存。”
“孙子,你爷爷我给你带了份儿西洋画报,艺术画报,多的我就不说了,你拿回去慢慢欣赏。”
“七啊,我走了,你多保重,等我东家的影戏院开起来以后,咱们常来常往。”
“虎子,你也多保重,这么多洋妞儿跟着你,别让人一屁股坐死了。”
兄弟相拥,情难自已——尽管明明已经说好了,开春以后还会再聚,毕竟江家日后要在哈埠立场子,有的是机会碰面。
无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闯虎挥泪而去,猴儿崽子的身形后头,却跟着六七个人高马大的白俄姑娘,此等场面,也是颇为壮观!
前头不远处,江连横等人早已先行一步,奔着进站口去了,于是他也赶忙加快脚步,用毛子话催促着身后的白俄姑娘快走,着实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
江连横拉着冬妮娅,领着薛应清,急匆匆地穿过站前广场,恰好迎面交汇刚刚下车的务工人潮。
人来人往,自然免不了摩肩擦踵。
正在他们走进车站时,一支务工小队的领头却突然在台阶儿上停了下来。
昏暗的灯影下,此人背光而立,让人看不太清他的相貌。
他皮肤黝黑,看上去很老,面容饱经沧桑,似乎是遭过大难,可声音听起来却是中气十足,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疑惑。
“群哥,看什么呐?”身边的工友笑话道,“看刚才那俩娘们儿呢?”
那领队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我是在看刚才那男的。”
“那个男的?那身行头,看起来估摸应该是个大老板吧?”
“是啊……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