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清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是换了一种风格。
她的脸蛋儿依然标志、绝艳、我见犹怜,但那一身行头却显得媚俗至极,甚至有点儿滑稽可笑。
藏蓝色绸缎旗袍,玲珑浮凸,上绣春桃、夏荷、秋菊、冬梅,价钱当然不便宜,可映入眼帘时,却难免乱糟糟的,过于繁复。
只见她青丝挽髻,头上插的是金钗玉簪,钿花步摇;鬓如烟笼,耳上挂的是金凤彩坠,流苏凤尾;玉颈欣秀,佩一条珍珠项链,圆润饱满;指若葱白,满戴着金银宝钻,珠光点点;腕如新笋,见一对翡翠镯子,水长通透!
周身上下,凡是能穿戴的地方,不留丝毫余地。
这一身行头,价值不菲;这一身行头,艳俗至极!
见她款步走过来,真好似一株空谷幽兰掉进了大酱缸里,被这凡尘俗世腌成了咸菜,可惜,可叹!
按理来说,薛应清“燕”字门出身,不会不知道这样打扮并不好看,但她还是这么来了,像在怄气,不知道要跟谁争奇斗艳。
薛应清身后跟着头刀子和董二娘,闯虎将三人领进院子里,这才明白薛掌柜所谓的“准备准备”,原来是置办首饰去了。
走到大宅门口时,江连横从屋里迎了出来。
两人既是姑侄,又在旅大联手,无论怎么说,都理当迎来送往。
“呃——薛掌柜真气派啊!”
江连横抱起双拳,见她那身首饰,跟钢盔、指虎有的一拼,不由得愣了下神,才说:“来来来,三位屋里坐!”
薛应清停下脚步,头上立刻窸窸窣窣响了起来,开口却问:“许如清呢?”
“哦,在楼上呢!”江连横招呼道,“小花,上楼去把大姑请下来。”
“不用了。”薛应清立马回绝,站在门口理了理头饰,挺了挺胸,却说:“我自己上去找她。”
显然,她这一身行头,不为穿给别人看,只为穿给那个多年未见的同门师姐。
江连横心想,姊妹重逢,大概有说不完的话,是该好好在一起叙叙旧,何况大姑这几年总闷在家里与世隔绝,眼下好不容易来个熟人探望,唠唠嗑,说说笑,心里也能敞亮敞亮,于是就让宋妈领着薛应清先上二楼,自己则在厅里招待头刀子和“弟妹”董二娘。
……
……
房门缓缓推开时,许如清刚刚午睡醒来,正背身坐在案前梳头,窗前的纱帘随风轻摆。
她在镜子里看见了斜倚在门边的薛应清。
尽管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师妹。
“小薛!”
许如清猛然转过身子,快步走到门口,上下打量几眼师妹,又惊又喜地问:“你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呢!”
“别误会,我是来要钱的,顺道过来……让你看看我。”薛应清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用手帕在面前扇呼了两下,蹙起眉头,嘟囔着抱怨道:“这屋里什么味儿!”
许如清愣了一下,见窗户敞开着,便疑心地问:“有什么味儿么?”
“一股骚味儿!”薛应清翻了个白眼,摇曳着走进屋内,随即又补了一句,“还有老太太身上的臭味儿,恶心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环顾着室内的装潢,嘴里啧啧作响:
“哟!大名鼎鼎的‘串儿红’,就住在这种破地方啊?这屋以前是仓库吧?”
“你别瞎说。小道对我很好,谁也挑不出毛病。他叫我一声大姑,那就真把我当成了大姑,十几年从来没含糊过。别说是认下的姑侄,就算是亲姑侄,也没几個能做到他这样。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让人心寒。”
许如清并不生气,尽管小师妹对她冷嘲热讽,她的嘴角仍然挂着浓浓笑意。
她太了解她了。
将小师妹引到茶桌落座,许如清忽然想起了什么,便笑着招呼道:“你坐会儿,我让他们去给你买汽水儿。”
“用不着!”薛应清断然回绝道,“你买的汽水儿有股便宜味儿,我不爱喝。”
“这话说的,伱以前还少喝了?”
“我说了用不着,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许如清听了这话,神情便有些黯淡,默默地坐下来,双眸低垂,静了片刻后,忽又抬眼看向薛应清的侧脸,抿了抿嘴,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小薛,别生姐的气了,以前那事儿,是怪我言而无信,把你一个人扔下了,今天总算见着了,姐给你赔个不是,行么?”
薛应清不拿正眼去看师姐,冷哼一声,却说:“你也知道你不是个东西呀!”
“唉,你想骂就骂吧!”
“骂你?脏了我的嘴!”
姊妹俩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许如清偷偷打量着薛应清,忽地忍不住想上前抱抱这个小师妹。
可是,她刚抬起手,薛应清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旋即又快速挺起胸脯,拍案质问道:“你要干什么,还敢打我?”
许如清连连摆手,摇头苦笑道:“瞎说,你都多大了,还打你?再说了,我……我以前也没怎么打过你呀,就那一回……”
“哎唷——可不敢这么说!”
薛应清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说:“您是姐姐,我是妹妹,姐姐打妹妹,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别说是以前,您就是现在要打应清,应清也不敢说个‘不’字儿呀!师姐,我的好师姐!您说,您想打我哪边儿脸,要不我自己来也成!”
许如清只好垂下两只手,搭在腿上、搭在扶手上、搭在桌面上,也不知怎么了,放哪都不对劲儿。
思来想去,她索性岔开话题,问:“小薛……那个,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薛应清若无其事地看看手背、摸摸手腕、捋捋鬓角,呵呵笑道:“还行吧,凑合维持,反正过得比你强。”
许如清乐了,忙说:“看见了,看见了,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戴这么多,你也不嫌硌得慌。”
“唉!没办法,样儿太多,没地方放!”薛应清瞟了一眼师姐,却问,“稀罕不?稀罕我送你几个,就当是接济你了。”
说着,她真就当场撸下几枚戒指,“叮叮铛铛”地扔在茶桌上,不屑一顾。
“赏你了!省得你一天天净靠别人养活,吃不起、穿不起的,万一传出去了,我跟你丢不起那人!”
薛应清一边说,一边又将手腕上那对翡翠镯子取下来,扔在床上,随后便站起身,如释重负般地拍了拍手,又说:“行了……这屋里味儿太大,根本待不了人,我走了!”
“哎!小薛,着什么急呀!”
许如清连忙起身跟过去,一把拽住小师妹的胳膊,近乎于央求地说:“再坐一会儿吧!坐坐坐,陪姐说说话儿,吃完了饭再走,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看见你我就直犯膈应!”
薛应清嘴上这么说,可身子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师姐拽到了床边坐下。
许如清不理会小师妹的毒舌,径自站起身,将茶桌上那几枚戒指拿起来,又用手绢儿把床上那对翡翠镯子小心翼翼地包好,送还给小师妹,道:“拿回去吧!我老了,也不出门儿,用不着这些首饰。”
“你也知道你不配啊?”
“好好好,我不配,你拿回去吧!”
“那你就摔了,别给我,你碰过的东西,我嫌脏!”
“小薛,拿回去吧!”
拉拉扯扯间,许如清的衣袖突然被撩起来,几道触目惊心的鞭痕,顿时狠狠地抽在薛应清的心上。
那鞭痕看上去很旧,伤口早已完全愈合,粉嫩嫩的新肉在手臂上微微隆起,如同蛛网似的,横七竖八,密密麻麻。
薛应清心头一颤,原本嫌恶的神情顷刻间烟消云散,转为愕然、震惊与困惑……
许如清连忙拉下衣袖,目光闪躲,眼神有些飘忽。
可紧接着,薛应清又在师姐的小腿上看见数道鞭痕,于是师姐又去拽了拽裙角。
薛应清眉头微皱,整个人如同触电似的,腾地一下从床上站起身,迈出三两步,走到屋子当间,忽又觉得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便只是莫名地背过身子,犹豫了半晌儿,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呵!咋的,让人给打了?我说怎么跟我絮叨这些破事儿呢!活该!”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师姐的声音很小,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都过去了”,听起来有点魔魔怔怔,让人听了心有不忍。
念叨念叨,许如清就不说话了,连她的气息都听不见,整个人仿佛在房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我走了啊!”
薛应清站在原地喊了一声,但这一次,师姐没有跟过来挽留她。
她的脚步略显迟疑,似乎是在等什么借口。
“许如清,我可真走了啊!”
话音刚落,门口突然闪过一个瘦小的身影,伴着稚嫩的笑声。
薛应清侧过脸,却见门边上支出半拉小姑娘扎的朝天揪。
静静地等了片刻,果然又见那小姑娘突然探出头,匆匆地朝她看了一眼,接着又赶忙躲回去,两只手捂着嘴偷笑。
“姑娘,别藏了!”薛应清冲门口招了招手,“我都看见你了,过来让我看看。”
小江雅笑嘻嘻地走出来,一边拽着门把手,一边看向漂亮“阿姨”。
她在院子里就注意到了薛应清,心里喜欢,却扭扭捏捏地不敢上前,似乎有点害羞。
“来呀,过来呀!”薛应清见她不敢过来,于是便干脆走过去抱起江雅,转身问道,“许如清,这是江连横的闺女?”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师姐正呆坐在床边,低下头,一手摆弄着裙角,凝眉不语,将自己沉浸在往日的梦魇之中。
“许如清?”
“姑奶!”
许如清被孙女的呼唤拉回现实。她恍然一怔,抬起头寻思了片刻,终于笑着说:“江雅来了?快,叫小姑奶奶!”
小江雅不吱声,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薛应清的脸,又戳了两下那对金凤彩坠,便嘿嘿地笑了起来。
“喜欢么?”薛应清立马摘下耳坠,“拿着,送你了,好好揣兜里,以后留着当嫁妆。”
江雅握紧两只粉嫩的小拳头,不敢接,转过头却朝姑奶奶那边看过去。
许如清扬起下巴,说:“给你就拿着吧!”
“快拿着吧!”薛应清也说。
小江雅的眼睛盯着金凤耳坠,两只手却直接背过身去,左躲右闪,看上去十分挣扎,纠结了半晌,最后突然“唉”了一声,别过脸,干脆不看了。
她这一叹气,那姊妹两个立时欢笑起来。
“这闺女,跟个小大人儿似的,真招人稀罕!”薛应清抱着江雅坐下来问,“管得这么严呐?”
“她妈管得严,不让要别人的东西。”许如清笑着说。
薛应清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对着江雅又搂又抱、又亲又咬,逗得小丫头咯咯直乐,最后竟突发奇想地问:
“这孩子长得真待人亲,是江连横亲生的么?”
“小薛,你别瞎说,让孩子听见了到处去学,小妍的情况你不了解,别再说了。”
“要不,我认这姑娘当干女儿吧!”
“又在胡闹!差着辈儿呢,认什么干女儿,都让你给正乱套了!”
小江雅听着两人闲话,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便挣脱着跳下地,跑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相框照片,带到薛应清面前,指了指胡小妍,介绍说:“这是我妈!”
那是一张十人的合影留念。
薛应清见照片中的胡小妍坐着木轮椅,便自觉刚才的玩笑有点过分,于是便摸着江雅的头,悄声说:“姑娘,以后可得对你妈好点!”
小江雅正在兴头上,接着又指了指照片,说:“这是我爸,这是我姑奶……”
“那你在哪呢?”
“我?嗯……那天我没去,姑奶说我出去玩儿了。”
“哈哈哈,对对对,那天你是没去!”
薛应清紧接着指向照片中的江城海问,“那你知道这是谁不?”
“知道!”小江雅点点头,“姑奶说、说这是我爷!”
“你姑奶说错了,这个是老王八蛋!”
“小薛!”许如清立马低声训斥道,“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她爷爷,你别给孩子教坏了!”
“得了吧!别大惊小怪的,我还没听说哪个小孩儿是一句‘王八蛋’给教坏的!再说了,这本来就不是孩子的亲爷爷!”
小江雅在旁边急得跳脚,连忙追问:“那这个呢!那这个呢!”
薛应清便笑着说:“这是二王八蛋、三王八蛋……统统都是王八蛋!”
小江雅哈哈大笑,随即又指了指站在江连横身后的关伟和宫保南,继续问:“那这俩呢?”
“这俩——”薛应清迟疑了,她对这两张面孔没什么印象,思来想去,却说,“这俩是王八犊子!”
“江雅!不许学!”许如清厉声呵斥道,“再敢学,我告诉你妈打你!”
小江雅吓了一跳,顿时不敢再吭声,可怜巴巴地望向薛应清,似乎是在求情。
薛应清冲她做了个鬼脸儿,轻声安抚道:“别怕!好吧,这是你爷爷,他对你爸妈很好,你不可以说他,但我可以,这是咱俩之间的小秘密!”
说着,她拉起小江雅的手,轻声问:“姑娘,你妈在哪屋,你带我去看看她呗!”
江雅点了点头,非常愿意前头带路,转身就拽着薛应清朝门口走去。
许如清见状,正要站起来跟过去,却立马被小师妹冷声拒绝:
“你坐下,别老跟个欠儿登似的,我去找她妈问问情况,你个老太太,少来跟着凑热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