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午后,十六铺码头早已繁忙起来。
黄浦江心百舸争流,渡口的码头工人迎来送往,岸边的小商小贩开张营生。
沪上秋意渐浓,人人都显得有些臃肿。
老牛换上一身粗布衣裳,含胸驼背,沿着江岸滩头,东张西望,走走停停,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大老赶。
穿过熙攘的人群,不多时,他的目光忽地一定,似乎发现了什么,随即小碎步紧倒腾地朝前赶去。
只见不远处,一家茶肆附近,有个穿长衫的小寸头,手里拿把三弦儿,蹲坐在小板凳儿上,面前铺开一张报纸,搁两块土坷垃压着,这边调好了弦儿,那边饮一口茶水,作势就要开唱。
可正要开腔时,猛觉眼前倏然一暗。
抬头看去,竟是个体型魁梧的壮汉朝这边快步走来。
“这位兄弟。”老牛操着满口异地乡音,憨声笑了笑说,“我想跟您打听点事儿。”
“什么事情啊,侬没看见我这是开口生意吗?”小寸头歪起脑袋,语气有点不耐烦。
“那个……董家渡是不是往这边走啊?”
“对,顺着江边一直往前走就到啦!”
小寸头抬手指向江水上游。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不想,老牛竟站在原地不肯走,转而伸手入怀,翻出一块巴掌大的青布,背着人,小心翼翼地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兄弟,我是来投亲戚的,您认不认识这个人呐?”他问。
小寸头没吱声,目光却直勾勾地钉在青布包里的钞票、现洋之上,呆了。
这大老赶还挺有钱!
看样子,大概是把全部家当都带在了身上,以后就准备在沪上落地安根了。
老牛见他不说话,顿时警觉起来,连忙将青布包揣进怀里,抱着夹,匆匆点了点头:“算了,我到那边再问问别人吧。”
说完,抹身就要走。
小寸头见状急了,蹭地窜起身来,一把扣住老牛的胳膊,嘿嘿笑了两声。
“这位大哥,侬是头一次来阿拉沪上吧?”
“啊,是头一次,我先走了啊。”
“哦哟,侬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啦?”小寸头立马挽留道,“我跟侬讲哦,十里洋场有好多江北佬,专门骗这些乡下人哩,根本让人防不胜防,幸亏侬今天碰见我了,我给侬当向导怎么样?”
“不用不用。”老牛连忙摆手。
“诶,侬不相信我是吧?我只是给侬提点建议,带个路,又不要侬好多钱,侬现在觉得不划算,等到被骗的时候,后悔可就晚啦!”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老牛终于有点心动了,便问:“兄弟您贵姓?”
“免贵姓申,申世利!”
小寸头一拍胸脯,颇为得意道:“实话讲给侬听,这十里洋场,就没有我不晓得的事情,我给别人当向导,每天最少要收两块钱,我看侬是乡下人,蛮可怜的,就算侬一块钱好啦!”
老牛点了点头:“要是能尽快找到我亲戚,倒也值了,可你这生意……”
话没说完,申世利当即一脚,将板凳儿踢飞:“呐,我现在没生意可做啦,侬可得对我负责。”
“不是,这……”
“哦哟,我做这个算是不务正业,当向导才是我的老本行呐,走啦走啦,我带侬去董家渡寻亲戚!”
说罢,便连拉带拽地领着老牛往前走去。
正如许多初次进城的大老赶一样,他们瞻前顾后,谨慎言行,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却仍旧难免晕头转向,总是稀里糊涂地就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或是被人坑了钱,或是干脆入了套。
不过,申世利尽管爱财,倒也不算骗子,当起向导时,真格十分卖力气。
两人顺着江边马路奔南去。
途中无论看见什么,只要老牛开口问,申世利都能说得天花乱坠,是真是假不清楚,反正听起来挺热闹。
没过多久,老牛便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穿街过巷,待到老城厢东南角,董家渡街区一带。
这边已是临近县郊的地界儿,周围再也看不见高耸的洋楼,目之所及,尽是白墙黑瓦的旧式屋舍。
两人拿出相片寻亲,沿街找了几家店铺,甚至问过不少路边摊,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亲戚虽然没找到,两人倒是越聊越投缘。
只是不觉间,天色渐渐擦黑,老牛目光暗淡,愈发心焦起来。
申世利当然不着急,只是略感困惑地问:“大哥,侬来投亲戚,怎么连他住在哪都不晓得啊?”
老牛闷闷地回道:“两三年没有消息了,我就知道他在董家渡。”
“哦哟,那可不容易找啦,阿拉沪上日新月异,天晓得他在哪里哦!”申世利叹声说,“我平时也不来董家渡,不过侬放心,阿拉明天继续找,我肯定能帮你找到。”
“那我不是又要雇你一天了?”老牛连忙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去找当差的问问吧。”
“诶,侬没搞错吧,像侬这样的老百姓,又是乡下人,还想去找官差帮忙找人?侬真是在这里讲梦话!”
听了这话,老牛便有些犯难。
眼见天色渐晚,申世利便提议先就近吃饭,明天再来找人,还说给向导买单吃饭是行规。
总之是半推半就,两人便进了一家小饭馆。
小饭馆的店铺不大,但生意不错,来来往往的,尽是些卖力气的爷们儿。
申世利一边自顾自地喝酒,一边建议道:“不行的话,阿拉明天就去报馆登个寻人启事,我知道哪家报纸销量好,侬多花点钱就是了。”
“那能有用么?”老牛将信将疑。
“当然有用,我在十六铺,每天就是唱新闻的,侬讲有没有用?”
“新闻也没啥意思,我就想找我亲戚。”
申世利闻言,当即瞪大了眼睛:“瞎七搭八,沪上的新闻可热闹呢!我跟侬讲,前几天,十里洋场出了件大事,我在码头上讲了五六天,他们都追着我要听哩!”
“什么新闻?”老牛问。
于是,申世利便将前段时间,沪上的风闻如实说了一遍。
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黄山翁敲山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这一段。
有道是,熟能生巧。
申世利说的多了,早已将这段背得滚瓜烂熟,讲解起来,也是绘声绘色,令人心驰神往。
末了,借着微醺之际,他竟不问自答地说:“这个黄山翁,不用我讲,很多人都能猜出来,那就是斧头帮的帮主王老九,但这条过江龙是谁,一般人可不晓得……嘿嘿,我晓得!”
老牛撂下筷子,身子向前一倾,却问:“谁呀?”
“这人姓江,跟侬一样,是个北方人,他还有个姓温的兄弟。”申世利吹嘘道,“他们和王老九合作,那还要多亏我帮忙牵线呐,可惜我讲出来,他们都不相信,我说我是青帮的,他们也不相信。”
“那你到底是不是青帮人呐?”
“我……我当然是了,低调,低调点。”
老牛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那‘过江龙’这件事,你还跟谁说过?”
“我跟谁也没讲过。”申世利大着舌头,自相矛盾地说,“我都是拿这件事当生意做的,唱新闻嘛,总要有些独家内幕消息,这样才能让人有兴趣听嘛!”
“那也就是说,你把这件事在码头上唱了五六天?”
申世利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我傻呀?想听内幕消息,至少也得拿两个铜钿给我买碗茶水吧?”
那就还是说了。
彼时的斧头帮,正在大造声势,十六铺码头也还是青帮的地盘儿。
换言之,消息从当晚“劫货”以后,就已经泄露了出去。
只不过,申世利对江连横等人知之甚少,消息不够确切,再加上为了招揽听众,免不了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使得其口中的说法半真半假,让人难以断定虚实。
老牛点了点头,忽然间胸开背展,再无半点大老赶进城时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兄弟,吃饱了没有?”他沉声问道。
“哦哟,大哥,侬着什么急嘛!”申世利紧忙又夹了两口菜,嘴里含混地说,“现在天都已经黑了,侬还到哪里找人嘛,不如好好吃饭,等着明朝再去找喽!”
老牛摆了摆手,低声宽慰道:“我不着急,你慢慢吃,吃饱了咱们好上路。”
“大哥,侬是爽快人!”申世利提起酒盅道,“来来来,侬也喝酒,一醉解千愁嘛!亲戚就算没找到也不要紧,阿拉沪上遍地是金,只要侬踏实肯干,总会好起来的嘛!”
老牛并不理会,抬手叫来堂倌,又要了一壶好酒,只是自己不喝,全都让给了申世利。
两人边吃边聊,如此又过了个把小时,方才将将散席。
今朝赚了一块现大洋,又混了个酒足饭饱,申世利心情畅快,只是醉态尽显,脚步虚浮,走起路来,仿佛是平地踩楼梯,走着走着,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大哥,阿拉今天就到这里吧。”
借着毛毛的月光,申世利看向远处的县郊荒地,以及墨色江水,不由得问:“那个,侬住在哪里呀,我要回十六铺那边了,明朝怎么找侬?”
“兄弟,你走岔路了。”老牛拽着他的臂膊说,“这边才是十六铺。”
“瞎七搭八,我浪荡江湖二十年,那是喝黄浦江水长大的,我闭眼睛都能找到家,那边明明是县郊嘛!”
“不是,你看错了,这边才对。”老牛坚持道。
申世利醉眼朦胧,虽说感觉走错了方向,可迷迷糊糊的,却已到了江水上游的县郊附近,四下里更是人迹罕至。
“兄弟,你喝好了么?”老牛问。
申世利打着嗝说:“蛮好的,蛮好的,大哥侬真的走错啦,是那边才对……”
“喝好了就好,喝好了没痛觉。”
“侬在乱讲什么呀!”
申世利眯缝着眼睛,猛惊觉面前一股恶风袭来,勉强睁开一只眼,却来不及躲。
只见老牛抡起右拳,径直砸了下来。
不等申世利反应过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右半拉脸顿时发麻,整个人却不见趔趄,而是双脚同时离地,竟瞬间腾空而起,随后重重地落在杂草丛中。
老牛说的没错。
醉酒以后,的确没那么疼了,但鼻腔里窜出的鲜血,却也流得更快。
“大、大哥,侬要干什么?”
申世利顿时酒醒大半,仰在业已枯黄的草窠里,探出手掌,张皇失措道:“侬、侬有话好好讲!”
老牛无话可说,径直走过去,跨步立在申世利身上,旋即俯下身子,薅起他的衣领,噔噔又是两拳。
申世利鼻青脸肿,眼里满是血污,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凭着本能翻过身,抓着眼前的枯草根,挣扎匍匐着向前爬去。
老牛见状,猛提起膝盖,照着申世利的脚踝狠狠跺下。
没有什么响动,只有一声哀嚎。
“啊——”
申世利失声惨叫,但没嚎片刻,便觉得头皮一紧,整个人竟又被人薅着头发翻转过来。
接着,老牛蹲踞在申世利身上,双膝压住那小子的手臂,双手掐住他的喉咙,身体微微前倾,借助自身体重,死死地压将下来。
申世利犹如一条跃上岸边的鱼,拼命打挺挣扎,喉咙里起初是“咔咔”的声响,随即又变成“嘶嘶”的气息,很快就连微弱的气息也听不见了。
渐渐地,两只眼球越来越鼓,仿佛行将凸出爆裂,舌头也不自觉的伸出来,歪向一边。
脸色越来越紫,始终发不出半点声音。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转瞬而已,申世利终于渐渐没了动静。
这时节,晚风袭来,枯草浮动,宛如一层层细浪推波助澜。
少倾,老牛探了探申世利的鼻息,随后在一片草丛中缓缓站起身,朝四下里张望了片刻。
云猎月,风吹星,江水拍案,概无任何活物的踪影。
紧接着,他在周围找了几块稍大些的石头,一股脑塞进了申世利的上衣里,收紧襟口,勒紧裤带,而后将其扛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江边走去。
老牛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又过了不知多久,黄浦江上游似乎隐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落水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