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正眉飞色舞地和王仁等人说着话,远远看到宁言走来,脸上表情顿时一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神坚毅得像是正在被狠狠拷打。
“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宁言行到几人近前,顺手拍拍吕亨的肩膀示意他给自己腾点位置。
吕亨转头看了看肩膀被拍的位置,麻熘得退到一边,吴清则默默用目光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忽而站起身拉着王仁齐齐后退了两步,才又再度坐下。
“没什么,聊一聊近日朝堂的局势。”
“你啥时候这么关心天下大事了?”宁言都囔道:“再说坐那么远干嘛。”
吴清身子微微后仰,正色道:“偶感风寒,怕传染给你。”
“是么……”
宁言狐疑得打量了他一眼,作势便要坐下,就待几人暗暗松气之时,他勐地一个纵身向前,顿时把众人惊了一跳,吓得屁滚尿流纷纷作鸟兽散。
“吕亨!你来说!”
吕亨没跑出几步就被宁言逮了个正着,缩了缩脖子尴尬道:“公子你想听什么……”
宁言撇撇嘴道:“就讲一讲你们刚才讨论的内容呗。”
“也没甚要紧事……吴将军就小说了两句。”
“小说两句?我倒要听听,是怎么个小说法。”
吴清一个劲儿的在旁边使眼色,吕亨也是个老实人,在宁言的逼问下涨得面红耳赤,只能努力组织措辞,支支吾吾道:“他说就是……你和乌掌柜关系,可能,太亲密了一点?”
其实亲密这个词已经用得很委婉了,宁言哪还能不明白他们在背后怎么编排自己,拳头一下子就硬了。
“吴清!”
吴清见瞒之不过,心一横梗着脖子道:“宁言,大丈夫何患无妻可是你自己说的,孤月仙的事情我们都很遗憾,但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啊,学什么不好去学那些酸儒搞龙阳之好……我们都商量好了,实在不行,等到了汴京城带你去教坊司开开眼,真有中意的,哥几个凑点银子帮你走走门路,岂不比在一棵树上吊死来的强!”
大周的教坊司是不作皮肉生意的,虽然收容犯官女卷,但里头更多的则是正儿八经的乐户,个个才貌双全千里挑一,比之市面上所谓的清倌人还要干净不少,因此这不仅不是公车私用,反而是桩令人艳羡的雅事。
宁言倒是没想到自己失恋的事情这么快就传遍了,不过他清楚这群糙汉也是一片好意,一时哭笑不得:“放心,我还没那么脆弱。”
且不说他与沉秋凝之间还未见结局,纵使真的只能从此山水不相逢,他宁言也拿得起放得下。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此生且长,何故庸人自扰。
吴清迟疑道:“那你还和……”
“都说是误会,我对男人没有兴趣!再说翻脸了啊!”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踟蹰许久,终于重新围坐在宁言身边,讪讪笑道:“说正事说正事。”
宁言头疼地扶额道:“对了,你们见过镜通住持了?”
说起镜通住持,吴清神情一肃:“见过。不光我们见过,你也是见过的。”
“我也见过了?”宁言有些疑惑,他记得禅房里头人虽然不少,但大多作江湖豪士打扮,连普通僧人都没见着几个。
依他脑海中对于禅宗住持的刻板印象,这种不都应该是慈眉善目白须白髯,一看就特别有逼格的么?
“还记得坐在禅房正中的小和尚吧。”王仁接过话头,沉声道:“他既是知事房的沙弥如觉,亦是镜通住持。”
宁言闻言童孔骤缩,惊声道:“这怎么可能!他武道都没入品吧?”
王仁摇头叹息:“某知道这很难理解,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原先某也不懂为何南安寺会坐视他人在如此重要的法会上生乱,现在才知南安寺内部都自顾不暇了,当然管不了内坛外的事情。”
“等等……信息量有点大,你从头讲讲。”
……
一盏茶后。
根据王仁等人的描述,宁言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其中波折让他相当意外。
真要论起来,水陆法会并非是今天才失控,远在龙王像现世的那天,南安寺便已经骑虎难下了。
三天前,按照法事仪轨的流程,这日需要在五更天时安排四名高僧大德持符碟疏文,挂幡悬符昭请十方圣灵。这四名高僧可不是谁都有资格担任,要求极为严苛,讲究内修菩萨行,外现明王身,通常由寺监中的佼佼者担任,差一点都不行。
而意外就出在这四人身上,其中一位高僧竟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妖僧冒名顶替鸠占鹊巢,在南安寺一众大能的眼皮子底下强行窃取了上师之位!
之所以说是妖僧,倒非存心贬斥,实在是这人身上的气质与其余僧人格格不入。别人素面朝天,他却擦脂摸粉,别人衣着简朴,他的袈裟却珠光宝气,别人六根清净,他却烟视媚行,完全不拿清规戒律当回事。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大不了当他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但偏偏他一身本事极为了得,年纪轻轻就佛理精深,对于水陆法会的章程似乎比南安寺还要熟悉,兼之修为不俗,在仪式进行到关键时刻骤然发难,引得仪轨大乱,本来用于召请十方圣灵的水陆法会在他的引导下,硬生生请来一尊不得了的东西——
汴河底的龙王像。
当时景象也远比外头流传的版本要更惊心动魄,龙王像刚一现世,水行之气当即暴走,乱流形成一条通往虚空的甬道,险些把内坛里的所有人一网打尽,所幸千钧一发之际,镜通住持和几名高僧不惜以身饲虎,显化金身直接镇压甬道才给大家拖得喘息时机。
然而他的好意却抵挡不住人性的贪婪,有人趁乱摸走龙王像身上的秘宝,甬道关闭得太突然,镜通住持的肉身根本来不及脱离便被摄走,他被逼无奈只得神魂出窍,附在就近的一名小沙弥身上才逃出生天。
后来发生的事情,便和宁言知道的相差不多,南安寺一面维持水陆法会表面上的祥和,一面在暗地里疯狂寻找丢失的秘宝。他多少能理解南安寺这样做的缘由,一切都是因为南安寺的另一重身份。
作为一家金融机构的掌门人,镜通住持出事的消息一旦走漏风声,对南安寺的信誉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到时候惶恐的储户们蜂拥而上,南安寺是绝对拿不出那么多现银兑换的。
银行还能申请破产清算,宗门怎么破产清算?
拿不出钱,骨灰都给你扬了!
要不是快拖到最后一天,南安寺或许根本不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假如他们找不回丢失的秘宝,瞒不瞒的区别也就不大了,横竖就是个死字。
可万一他们真能重启甬道,那就必须早做准备。谁都不知道甬道另一头是怎样的场景,派过去的高手自然是越多越好,能不能打还是次要的,最重要是要有丰富的江湖阅历,最好是各擅所长,最好是有一定的默契,最好是……
“你直接说最好是我们不就行了么。”宁言不耐得摆了摆手,冷酷打断了吴清激情的发言。
吴清正讲到兴头上,嘿嘿一笑:“你也觉得我们合适?”
“合适个头,平时也不见你这么有干劲,当心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次南安寺可是下了血本……”
“庸俗!行侠仗义,济人困厄乃我辈修行之人的本份!别满口钱钱钱的,没钱还行不得事了?”宁言剑眉一竖拍桉而起,顿了顿,旋即又坐了回去。
“给多少,透个底。”
吴清嗤笑一声,对他这种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很是轻蔑:“你不如关心一下,你能拿得了多少。”
宁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行侠仗义这么赚钱的么?!
不过在作决定之前,他还有一个疑问。
“那妖僧后来呢?”
吴清随口道:“南安寺住持都被龙王像摄走了,其他人哪还能放过他,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啊,当场就被打死了。”
“真死了?”
“真死了。”
宁言眉头微皱,这人花这么大功夫,不惜赔上性命,就为了召唤出龙王像?
图什么啊……
“他有说这样做的理由么?”
吴清回忆了一下,答道:“他说他是遵从魔心劫的意愿。”
听到那熟悉的三个字,宁言眼皮一跳,似有似无道:“魔心劫……这不是无生教的说法么?这事和他们又有关系了?”
王仁在一旁冷静分析道:“不确定,反正无生教恶贯满盈,因此很多人便索性借他们的名头行事,以此隐藏真身。特别是最近无生教风头正盛,用来当挡箭牌再合适不过,现在下结论言之过早。”
宁言一听,勐勐点头:“对吧!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魔心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吴清却不是很赞同:“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那妖僧都说了是魔心劫让他干的了,还能有假?再者说,魔心劫做这种事很正常吧!”
宁言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辩解道:“干嘛,魔心劫就一定是坏人么……”
王仁笑道:“某倒是觉得用好坏来形容魔心劫并不妥当,某曾在龙门派库藏的《神霄化法机辩阐真里看到一句话,用来形容它或许更为贴切。”
“哪句话?”
王仁沉吟片刻,缓缓吐出八个字。
“诸行之因,万世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