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诺闻言,脸色一变,惊觉:
“原来殿下从未约束完颜诺在甘州军中的行动,并非出于信任,只是为了套取更多有用的信息。”
黎王闻言朗声一笑,他站起身来,玄衣墨发,长身而立如俯瞰众生的神佛,战局和时局在他眼中,便如同脚边棋盘般,轻捏慢放,便可随意拿捏。
他看向完颜诺,疏朗的笑意令其生畏:
“完颜王子,难道就不曾对甘州军营动过杀心吗?”
猝不及防的问询令完颜诺眼神躲闪,诚然他是动过杀念的。
无论是对人,或是对马。
“完颜小王子,你我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立场,决定了我们只能维持表面的和平。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万的北蛮军去死,本王也不能放任你在甘州军营里四下游走。”
“我们今日之所以能坐在一起共享一壶茶,是因为有完颜珅这个共同的敌人在。”
“来日等王子坐稳了北蛮君主的宝座,对于大雍而言,你未必不是另一个完颜珅。”
黎王苏怀岷如同一个旁观者,与完颜诺剖析着因果种种,虽赤裸却真实,在完颜诺心上浇下一盆令人清醒的冷水。
一度,完颜诺也曾在感情和身份间犹疑,他可以为兄弟死,但他不能接受数十万族人就覆亡在自己眼前,自己却什么都不做。
不错,他偷听过甘州军的议事,也曾为北蛮军传递过消息,还曾对甘州军兵马动过杀念。
这并非他的本意,却成为他的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他曾无限鄙视过这样的自己,彻夜难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黎王苏怀岷化解了他的纠结:
“完颜诺,立场不同,并无可耻。抛却家国立场,本王十分乐意做王子的朋友。”
“本王如是,路将军亦然。”
黎王苏怀岷举重若轻,将完颜诺心中的纠结一层层点破,进而逐步瓦解他内心的防线,最终留在完颜诺心中的只有他对路将军最本真的情感:
“举战事,必有伤亡。本王和小王子或有所图,唯有路将军全为正义而战。”
“他赤诚、热血、率性,恨你时便想方设法要杀你,救你时也不带丝毫犹豫,他不该为完颜珅的阴险、狡诈和毒辣买单......”
黎王苏怀岷话音未完,便见完颜诺已经冲出了他们交谈的营帐,因为跑得太急还被门坎绊了一跤,正好撞在了迎面而来的刘孚迦身上。
完颜诺的声音里已然带了几分颤抖,直视刘孚迦的眼眸里也只剩下了焦急和真诚:
“快,快,救路云起。南城门上,夜明珠下......埋了炸药。”
那是他深入北蛮军营帐时听到的原本却不打算说出的秘密。
这一刻完颜诺的害怕如斯真切,那些经年无法释怀的过错,都像潮水似的朝他涌来。
如果,如果他当年不惧生死,不畏前程,足够得勇敢,能够站出来为兄长撑腰辩解,或许兄长的结局是不一样的。
完颜谌那样赤诚、热血、率性的人,本不该为完颜珅的阴险、狡诈和毒辣买单。
他的悲剧不应该在同样赤城、热血、率性的少帅路云起身上重演。
此刻刘孚迦心中焦急一点也不比完颜诺少。
在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与痛,从士卒手上夺下一匹马,便一路狂奔,赶到了南城门下。
索性,他还来得及叫住即将登临城门的路云起。
看着他一脸疑惑地问自己:
“你怎么来了?”
刘孚迦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喘匀了气,刘孚迦对路云起说道:
“少帅忘了吗,刘孚迦是您的先锋官啊!”
那些汹涌的记忆伴随着刘孚迦登临城门的脚步,一点点地回到他的脑海中。
在他和路云起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升腾为一种无可替代的情感,汇聚在两人的眼中。
那些千百次冲锋陷阵的回忆,那些从少年起便一路相伴追随的情感,那些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瞬间,
虽无言,却历历在目。
如同以往的很多时候,刘孚迦对路云起说:
“少帅且稍安,待孚迦为您开路。”
在那一刻,他忘却了伤痛,昂首挺胸往前走,直到上了拐角,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路云起不明白刘孚迦突如其来的执拗和坚持,他以为那是一个战将对战场的想念,便任其先行几步登上了城门,他在须臾后跟上,才走了几格台阶,便听一路跟随刘孚迦上城楼的士卒发出一阵惊呼:
“刘将军,不要啊!”
路云起心头一紧,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巨大的爆破声。
脚下的地被震得摇摆,路云起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城门,便只见一片厚重的烟尘自城墙外的沙地上一路蔓延而上,成为笼罩在南城门上的一片乌云。
城墙上众人的视线被烟尘阻挡,但方才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却想忘也忘不了,有士兵哽咽着说:
“走到拐角的时候,刘将军叫我们等一等,他罩上银甲,戴上了一副黄金面具,便独自朝着原先摆放夜明珠的空缺走过去了,他还叫我们喊他作“少帅”,我们原本没发现那个缺口后边隐着两个北蛮人的死士,他们听到声响便引燃了身上炸药的引线,火苗呲呲作响,眼见着就要爆炸了,刘将军......死命地拖着那两个人跳下了城楼。”
路云起环顾四周,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果然还残留着被生生扯断的火药引线,如果炸药按照完颜珅的原计划被引燃,那么城墙上的人势必都难以脱身。
毫无疑问,死士身上的炸药必然会引爆,而且最大程度上便是冲着甘州军主将路云起来的,若非听到少帅的名号,他们引爆炸药的时机恐怕还要往下延,届时会有更多的甘州军汇聚于南城门之上,也必然会带来更大的伤亡。
刘孚迦早知此行必然有伤亡,他做好了所有准备,做那个英勇赴死之人。
但是刚刚结果了一队北蛮军兵、闻讯赶来的司空郡主,并没有做好准备。
她刚刚决意敞开心扉接纳一个人,可那个人猝不及防便死了,没有给他任何准备的余地。
硝烟褪去,唯有一副司空郡主无比熟悉的黄金面具在爆炸中残留了下来,将军面目便仿佛如初见时历历,英武潇洒,俊逸出众的少年将军,她原本爱上他时,便是他最初的模样。
郡主望着黄金甲,眼中凝成一行行止不住、断不了的泪珠,她站在那一坡掩埋了刘孚迦的黄沙中出神:
“刘孚迦,你一直说自己是罪人,说你有愧于我,但如果......如果我说我也爱你,那么我们之间便不是罪孽,而是爱情啊!”
如果在这场孽恋里,爱恋属于他们两个人,那么造化弄人的罪孽也当有个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