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副使细细地打量他几眼,碍于他的背景,唯有恨铁不成钢道:“方立元,你好生糊涂!朝廷对于私铸钱币向来严苛,你既然发现了治下有假币,竟还能轻轻放过去?简直是愚不可及!”
方县令自知理亏,只得唯唯应是,“下官有错,一时轻忽,毕竟我只看到几百文……”
“呵呵,几百文?你这里有几百文,焉知其他地方没有?前段时间,陛下派的钦差回京复命,路过我们州县,他才待了多久,便发现了此事,奏报给陛下了!陛下都知道了,一个失察之罪是板上钉钉。”
方县令面色如土,喃喃道:“陛下都知道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他才献上急救法,记了一功,往后三年只消马马虎虎过就可以顺利升迁,谁知天降横祸,这下白忙活了!
陛下看在救人之法的面子上大概率会对他网开一面,但未来的升迁就没那么板上钉钉了,又要从头开始努力做政绩才行。
他方立元自问没有做过坏事,怎的如此倒霉?
一旁的县丞脸上的神情也跟天塌了似的。
转运副使见他们六神无主、乱了分寸的样子,深深叹出一口气,难怪私铸货币的人挑他们州府下手,瞧瞧这俩在县里当家做主的,没一个中用!
他无奈道:“好在陛下宽仁,给了个机会,让我等将功折罪,找出假币源头。我今日来通知你们一声,把皮绷紧了,这伙私铸假币的人想必有点来路,没那么轻易找到蛛丝马迹,你们不要打草惊蛇,先私下搜寻线索,可懂吗?”
方县令和县丞回过神来,赶忙点头,“是是,下官明白!”
转运副使颔首,“据钦差奏报所言,此种制作精良、能以假乱真的钱币多出现于偏僻的县市,南江县不算最偏,本官还得去别的地方。方县令,你把之前发现的假币都呈上来给我看过,是在何处发现的?”
方知县一边喊人去库房拿假币来,一边回答道:“来人,去库房拿我放在最顶上的那个红木匣子来。大人,最先发觉的人是下官一位已经回乡的钱谷幕僚,他家中下仆外出买菜买肉时不慎收回了些粗劣的假币,他就顺便将家里的铜板都查了查,孰知竟发现了您今日拿出来的这种。”
钱谷幕僚常年和银子打交道,发现问题并不意外,只是可惜他竟回乡了。
转运副使语带遗憾,“听起来,你那幕僚尚算得力,怎么就让他辞馆走了?”
说到此处,方县令比他更舍不得,范老夫子比起姚士弘靠谱多了,他若在,自己做事都更有底气些。
“唉,转运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那位老夫子年事已高,愿意多留一段时间还是看在往日的恩义上。”
两人来不及多加惋惜,取假币的人就带着红木匣子回来了。
方县令定睛一看来人,不由得松了口气,目露喜色,“君寿,你来了,些许小事何劳你亲自动手,交给小厮去做即可。大人,这是下官的长子。君寿,这是转运使大人,还不快来见过?”
方君寿冲转运司副使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见过转运使大人,晚生冒昧,敢问大人可是为私铸钱币一事而来?”
转运副使眯了眯眼睛,“哦?你知道此事?”
方君寿从容不迫,“前时辞馆的老夫子曾与我说过,晚生略微知晓。”
转运副使:“说来听听,你知道点什么?”
方君寿打开红木匣子,挑拣出一大一小两枚铜板,放到转运副使面前的桌子上。
“晚生当时好奇,便多问了范老夫子几句。”他指了指小的铜板,“似此劣质的私铸铜板,大多流通于民间小摊里,当日夫子的仆人拿回家的正是这种。而另一类堪比官铸的,则多在固定的铺子中,盖因老板眼力不同,才会有此区别。
两种不同的假币,很可能产出的地方不同,前者由市井小民所铸,后者的话,大概率有些背景,不屑于一眼可认出的假币,力求逼真。”
转运副使瞧了瞧方君寿拿出来的两枚铜板,又把红木匣子里的囫囵看过,“不错,确乎有两种,市井小民不足为惧……当然了,如果抓到,就依法处置吧,否则置宸朝律例于何地啊?
重要的是仿制后一种假币的人,方县令,你务必要尽力追查,明白吗?”
方县令连忙应下,“是是,下官明白。”
转运副使扫了方君寿一眼,“方县令生了个好儿子,切勿让他明珠蒙尘啊!”
方县令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副使这是让方君寿参与调查的意思?
“下官清楚了。”
副使点点头,继续问起方县令私铸钱币相关的事务来。
不问还好,一问他差点又气得脸色通红。
蠢材!丝毫没有居安思危的头脑!私铸钱币相关的事儿,他一问三不知!合着幕僚发现了假币后,他怕惹麻烦,索性什么都不管,光知道把东西锁起来甩库房去了?
转运司副使甚觉心累,往常他很少和底下的县令打交道,只消听通判们回禀即可,谁知道沟通起来,竟费力至此!
想到自己后面还得去好几个县城,他顿觉头痛。
县令中不乏有人只想安稳度过任期,通常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并非不能理解,大多数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今,他发现自己错了,县令身为一县之长,得好好抽打抽打,纵然以安稳为主,也得对治下的事儿上点心,起码不能一问三不知!
方君寿见副使的面色慢慢黑沉下来,暗叹一声,顾不得许多礼节,出声给自家爹找补,“转运使大人,晚生冒昧,窃以为按私铸货币之人的手笔看来,其尚在试探,南江县距离府城不远,他们大概不敢太过张扬。但在其他远离州府的县,他们或许会无所顾忌,露出更多马脚。
若家父找出线索,却不仅在南江县内,届时,定然需要其他县令大人协助,后续该如何处置呢?”
副使考虑片刻,“我来前已得令,特事特办,如果你们南江有了线索,直接送去州府给正使大人,不用一层层往上递折子。”
谁晓得私铸货币的人背后有没有官员撑腰?倘若在线索折子上动了手脚,他们侦破假币又是难上加难。
转运司副使在南江县没得到多少消息,只歇息一晚,第二天便早早赶往了其他地方。
他人虽然走了,难题却留给了方县令。
书房内,方县令不住地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查不出来,无法将功补过,我献医方的功就得抹平了去,到时升迁又得麻烦……君寿,你还有心思喝茶?快给为父出出主意啊!”
嘴唇刚沾上茶杯、一口没喝的方君寿:……
他饮下茶水,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太阳穴,“爹,您别绕来绕去的,我头都绕晕了。”
方县令讪讪地停下脚步,“为父这不是心急吗?君寿,你说要不要请范老夫子回来坐镇几天?他一走就出了此等大事,看来为父还离不得他啊!”
方君寿扶住额头,“爹,范老夫子一把年纪了,再让他来回奔波,恐怕不太合适吧?”
方县令着急不已,“可为父都火烧眉毛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别慌,爹,纵然你现在捎信去请范老夫子,他一来一回也要两月有余,远水解不了近火,转运司愿意等吗?”
方君寿再次把他劝住,同时见缝插针,趁机说道:“范老夫子曾跟我一起举荐过的那位姚姑娘,您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