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让马儿喝水的沈妤压根就没抬首看他,只听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并着他准备收缰下马行礼的声音,就摆了下手要他免礼,仿佛没看到他这个人似的摸了摸爱马的脑袋,踏镫上马往深处去了。
说实话,他觉得挺尴尬的。
跟着吧,怕扰着公主清净;不跟吧,不太合礼数;说话吧,公主殿下显见得没心思和人聊天;不说话吧,他一个臣子家公子哥,不跟她说两句好像不礼貌。
他做了番思想斗争,毕竟自己真迷路了,万一有个万一命丧在子午峪多少不值,左右跟着公主殿下肯定能出去,他先若无其事地跟着,如果公主开口要他别扰着自个,他立马行礼告罪而后再继续顺着水涧找出路就成。
她面貌容姿乃至神采都比之他幼时那么惊鸿对视一眼时更加坚毅挺拔,经年累月的战火锤锻得她即使行马悠慢,却照样有元帅统领三军,手刃数万枭勇,不怒自威之态。
他默默无声地跟在后头望她挺若青山的背影,公主头上的男子攒珠宝冠在林间疏光下反射出熠熠光彩,有时会晃到他的眼睛。
沈妤就跟不知道自己身后有个人似的扯着缰绳往山林深处走,他越跟越觉得心里没底,脑海有个念头一晃而过,不会公主也迷路了吧?
他自觉此刻想这玩意也没用,山林间鸟鸣不断,前头草木深处有个窜过的飞影,他讶了声:“有兔儿!”就奔马冲前,准备引弓猎来给祖父下酒吃。
一箭,没射中。
那只灰不溜秋的健壮兔子反倒受了惊,四条腿捣得飞速往前头逃,他引马跟在后头追,第二箭,又没中。
一直面色严肃的沈妤,被逗乐了。
他正引弓准备射第三箭时沈妤突然拉开了缰绳驰速飞快,公主甚至都没挽弓,只从马边挂着的箭筒随意取了支箭镞对着在奔逃的兔子掷了出去,一箭穿透兔子肉身,而后死死地钉在一处树根下。
施斯儒看得有些呆滞,连忙下马跑去前头瞧,拔掉箭镞后抱着瑟瑟发抖只剩口气的兔子向马上的公主躬身行礼:“叫殿下见笑了。”
沈妤挥了挥手:“给它放放血,这兔子本宫赏你了。”
他颔首应了声是,从腰间配物中取出尖刀给兔子放血,沈妤坐在马上笑得浅浅,看他将血放完把兔子放进随马布袋里兜紧,踏镫上马后,公主才又拉开了缰绳领着他往前走。
“迷路了?”沈妤将手中缰绳款款握住,悠悠问道。
“嗯。”他跟在她身侧颔首应声。
沈妤倒没嘲笑他,然多年征战催得她说话一字一句自带军威:“既是新手,出来猎不猎得到都在其次,先学着跟紧人莫走失了,不过你迷了次,下回应当自个也晓得了。”
他垂首道了句受教,又默默无声地跟了她会,才开口发问:“小臣斗胆,敢问殿下为何单马一人?”
沈妤骑在马上仰头望穿林而过的阳光,道:“散心。”
后来平阳公主成了睡在枕边的陛下,他才慢慢晓得公主七岁上就开始骑着马和许知年去子午峪围猎,身边护送她们的人换了不知道多少批,可多年下来,她俩老早把子午峪摸了个底朝天,去子午峪像回家一样。
别说掏山上的熊洞狼穴,就是山顶的经天观的院子里的银杏树长了马蜂窝,她俩都齐心合力帮牛鼻子老道掏过,方才他们路过的清潭,有回孟夏十来岁的沈妤和许知年偷偷支开人,俩人在潭边腿了鞋袜衣裳扎潭里凫水玩。
把领着人过来找妹妹的恒山王常山王还有彼时的胡国公世子许申蓬直接吓了个半死。
恒山王当即怒喝一声叫跟着的亲卫并着官家子弟全都往后退二里,仨哥哥脱了外袍,以衣作帘,以人做架,举着衣裳本着非礼勿视坐怀不乱的好品质帮亲妹表妹搭了个露天更衣室,俩妹妹穿着哥哥的衣裳,被哥哥们圈抱在马上带回宫一起挨皇帝骂。
然那天他骑马在侧,听到公主殿下说自个在散心陡然松了口气:“小臣还以为殿下您也迷路了呢。”
沈妤哼笑半声:“是,本宫一个人不见了,不就是跟你似的迷路了嘛,不过本宫和你不一样,有得是人找我。”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林间深处忽然传来许知年响亮的呼喊:“妤妹——妤妹——”
“看,这不就来了?”沈妤对他戏谑地挑了下眉,手放唇边大声回应,“知年姐姐!这儿呢!”
“听着啦——我来啦!”许知年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山林草叶纷落,她疾马从远处奔来,见着边上还有个施斯儒有些惊讶,先笑着将腰上的水葫芦解下,道,“总算让我找着了,我和卢政在帐里煎了些白茶饼,要不要尝尝?”
他在马上与许知年做个拱手,道:“知年阿姊好。”
“施小弟好。”许知年嗯嗯点头,将水葫芦的封口开了,往沈妤手边送,“尝尝呗,我煎茶给人喝,跟太阳打西边出来差不多了!”
沈妤将水葫芦放在鼻下闻了闻,嫌弃地还给她:“拿错了吧你个傻子,这里头是酒!”
“诶呦,这我自个喝的,拿错了拿错了,是这个葫芦。”许知年连忙拿过来抄起自己咕噜咕噜喝了口,砸吧了两下嘴将葫芦封好挂回腰间,而后侧身将马边挂着的另一只更大些的葫芦解下来递给她,“这个就对了!”
他在边上听她们表姐妹手帕交闲聊,平阳公主见着许知年仿佛变了个人,霎时活泛得像条水里的小鱼,说句真心话,她俩聊天挺招笑的。
沈妤亦然先把葫芦放在鼻下闻了闻,确定是已放凉的冷茶后才仰头喝了两口,点点头表示认可,忽然偏头问在自己另一侧引马缓行的许知年:“你俩认识啊?”
许知年被她问得莫名其妙的:“你不认识他啊?”
“嗯,我以为我又随便捡了个人来着。”沈妤又饮了口茶水,声音顿顿。
“你以为他是高长利啊,你想捡回来就捡回来的!”许知年笑着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臂,“他是施伯的孙子!你真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