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悦在立政殿左手持墨条为陛下研墨，看完他递来要自己看的刑部折子，小心阖上后微笑：“陛下，这是先帝教您的？”
沈弘宁靠在龙椅上抱臂，抬眸对她傲娇地挑眉，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这用我娘教？朕要连这玩意都要她教她会放心？这不就该这么做嘛！”
庭悦听完连连赞叹陛下您说得对啊，诶呦喂，是微臣太傻了嗨，沈弘宁立马附和，你就认了你傻吧，我娘也老喜欢偷偷笑你傻乎乎的，难得的嬉笑间她终于恍恍然地明白：
女皇最后选了沈弘宁，许因为她觉得这个儿子比他的长兄更会做陛下，也更像少年时的她。
文皇帝薨逝时正在春末夏初，百姓耕田除草之际，既女皇不愿惊扰农时，她在含元宫停灵五月，秋收刚过，就正式出殡前往在长安的隔壁奉先的景陵，官道车马皆肃清，沿途百姓官邸，皆自发挂素布一匹在门外，更有站于高山之上，遥望女皇羽葆鼓吹仪仗垂泪痛泣。
外邦番禺都护府皆派使者官员随行送葬，更有几个跟她拼过命打过仗，文化中流淌着殉葬习俗的突厥将军哭到几欲寻死，许知年抢过他们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的刀破口大骂妤妹老早下旨了，谁都别想死。
景陵依金帜山而建，座北向南，有四陵门，石刻翼马雄狮，龙凤麒麟，依山建陵，便不大会损毁百姓农田，也无须征用新地，是为俭省，女皇安眠在山高峰之腰，下建玄宫，陪葬各墓也依山势错落，气壮山河。
十四五年前女皇就下旨在景陵东处造崇庆宫一座，一则大小礼事将来皆要在景陵进行，这地方留给守陵官员将士并着来行仪的皇亲官员居住，二则，也是想给那些伺候过她的男人，在她驾崩之后有个居所。
除了皇太夫将会按她的遗诏住入紫兰台，含饴弄孙教养孙辈，和已经前往慧慈寺落发为僧的那些嫔御之外，九御皆会住在崇庆宫安度余生。
女皇明日正式行殡礼，范皇后跟着皇上在崇庆宫安置诸位伺候过先帝的男人，陆云起小心牵起庭悦的右手，施斯儒领着刚被册为太子的沈平章，祖孙辈一起走在景陵铺平的山道上，听施斯儒说那些陪葬在景陵的人与物。
这儿葬着陪她征战将官谋士，有史书上劈砍可使人马俱碎，凶悍异常实则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特别不满意被别人叫作“牛鬼阎”的赵国公沈存懋；有人矮却灵活，脑子还特别灵光，在营里闲着没事干搞脱口秀创作还特别喜欢写打油诗把平阳公主逗得直乐的温国公梁鼎；
有小老婆姬妾一大堆，开大车讲那啥段子比他打仗还猛，拉着女皇打马吊并成功让她连头上的冠子都输给他，自此“君子远邪符”再也不探索赌狗快乐的潞国公元素隆；有一手好文好赋，女皇动不动拿了自己写的诗要他品评两句的大家才子汝南侯方涣。
有刀法天下无出其右，经常给自己磨刀顺便帮女皇把她的刀一起磨了的城阳侯曹壮；有男女通吃，号称和男人才是真爱，实则断袖断得极有风度，动不动和平阳公主因为啥样的男人比较会伺候人吵起来，吵嗨了俩人就一起睡的陈国公韩祁。
施斯儒见到庭悦八卦的眼神，笑了：“你关心这个作甚？陈国公与先帝莫逆之交，敬皇夫方走的那段时日，陈国公日夜陪着先帝在营里起居用膳的。”
……
这儿葬着她登基后陪她征战的良马三匹，有伺候她长大的两位乳母，秦国夫人赵氏，魏国夫人阮氏；有被先帝送去楚府为楚奚越做妾，从小伺候她的婢女，女皇将她追封作和静郡君，依旧长久陪在身边。
晓得那个“昭武校尉沈赛雪”的小墓其实是沈弘宁小时候养的狗勾，小狗勾墓旁边还有俩沈弘宁养着的蛐蛐儿也睡在这，他们几个都笑了。
“陛下常挂念着在景陵等着她的那些人，陛下不会寂寞的，只我们会寂寞罢了。”施斯儒说此话时笑中带泪，女皇一去，他面上的褶皱骤然深了好些。
“是啊，陛下有得是她欢喜的事，有她信重的人，只我们会寂寞罢了。”庭悦扬起起头，山峦重叠，虽如今已在秋日，所幸树还未全秃，有绿有黄，伴着呼面而来的风，她释然地微笑。
夜里他们宿在崇庆宫，施斯儒在琉璃烛火下轻轻解开内侍递来的画卷，示意陆云起和沈弘宁帮他推开摊平，笑着看向边上的庭悦，道：“文皇帝叫本宫画完赏你的，瞧瞧？”
灯下烛火影影幢幢，庭悦含着眼泪去看铺开在面前的那幅画，画中尚年轻的女皇一身红衣，文武袍露出半臂铁甲，乌发编辫擂在攒珠宝冠里，即使衣衫齐整，依旧能感触到里头健壮有力的身形体魄，她轻轻轻轻摩挲手中白子，垂眸看向眼前摆在石桌上的楸枰。
庭悦身着翠青素衫，坐下的石凳比女皇的略低几寸，右手双指拾夹黑子一枚停在半空，小心地带着笑意去探女皇俯且温柔的眼睛，周围是紫兰台亘古常有的细密紫竹，将君臣二人隐在其中。
她笑中带泪：“微臣最欢喜最欢喜的就是陛下了。”
“陛下也极欢喜你。”施斯儒将茶盏轻轻地推给她，“好好地为她跳一次舞吧。”
第二日景陵行丧礼，筚篥胡笳琴箫羯鼓战鼓再次大擂，庭悦已在太常寺重新练了好几个月，伴着无尽的哀愁与恭谨舞完女皇亲手改编的《九功舞》。
这个“九功”非女皇定下的，而是史官定给她的，陛下有九功：禁暴、尊贵、明贤、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
她担得起这九功，而她又何止这九功。
庭悦捧着披帛舞在广台之上，想要舞完沈妤波澜壮阔气吞山河的一生，她自幼得做明君的父亲和做贤后的母亲百般疼爱，和皇帝皇后一起住在立政殿，天下独一无二的公主，肆无忌惮地在父亲在龙椅下横冲直撞，受父母耳濡目染倾心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