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上写了那日沈行止将角弓鞭刀横刀尽扔给善后的程将军,一手抓紧缰绳一手解开身上层层重甲,兜鳌、披膊、护腹、乃至束甲绊全被被她扔在宫城的第二道嘉德门下,锁子甲再好,然乱箭迸射之际,亦然有一根箭镞浅浅破甲,在她褐色甲衣的背处留下血污。
她使劲擦掉满面血迹,才一步一步往含元宫走。
臣子不可带器入宫近陛下。
含元宫正殿被施斯儒扣下的内朝朝臣还有陆云起已按朝中官品恭肃而立,沈弘宁一身素青常袍与抱着孩子的范守清并着施斯儒统领百官于前。
在殿外守卫的任见贤见到一身狼狈发髻纷乱的庭悦,刚想引槊拦住,就听见沈弘宁的轻吼:“让她进来。”
李居文看向她冷哼一声:“陛下早有传位敕书,王妃大人不在府内静思己过,怎么还出来了?”
庭悦望向那高台上无人坐着的龙椅,瞬息之间又满面泪流,规整伏跪在地后正声道:“南安郡王意图扣宫谋反,已被微臣领军斩杀。”
不知道承天门下已人尸堆垒的百官皆满面震撼,沈弘宁隔着她已沾染上人血味的褐色甲衣将庭悦扶起,朗声道:“本王入宫时沈弘基就派人于懿仁坊堵截,沈大人不负本王所托。”
范守清抖了抖怀中竖抱的女孩儿,示意包裹严实头上扎小揪儿的姑娘去看眼圈猩红的庭悦,白得有若玉雪的信阳县主怯怯地对她喊了声:“阿娘。”
她泪流满面。
我朝新帝将在大行皇帝驾崩后第二日登基,如今他们已从晨曦杀到午后,沈弘宁草草受下百官行拜,仰头望向殿内高耸的穹顶,含着眼泪顿声道:“万事皆按我娘的遗诏来,发丧,敲钟。”
女皇还睡在紫兰台的内殿,帝王发丧,朝臣跪于甘露门下迎陛下梓宫往含元宫毓庆殿停灵,宫城敲钟二十七下,而后全国大小寺庙道观敲钟三万次。
天下大恸。
满身狼狈的庭悦不敢随队,只在含元宫外的广台上一次又一次地稽首,伴着宫城空灵庄严的丧钟声,此刻才觉掌中有血迹濡湿,她在血海里杀伐时护指偏狭,弓弦割开她右手三指,满掌血落在她叩拜的广台上。
她泣泪到了顶,只剩下半声呼之欲出的呢喃:“微臣多谢陛下让了微臣一着。”
君臣打完了女皇沈妤人生最后一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儿子铺平前路的小战。
她出生在群雄混战,八方割据,蛮夷外邦随意入侵,人比草贱,中原百姓饥肠辘辘的年月,作皇帝的父亲牢牢把住都城长安,理清关中关内黔蜀并着山南河北之地,之后便拓疆艰难。
十四岁入营那年,她在马背上吼出了惊煞世人的那句:“四方胡虏凡犯我华夏者必诛之,凡敢称兵者必皆斩,一战不能胜,便为败!”
她喊出来了,然后就做到了,从平阳公主到皇太女到盛化皇帝,场场未输,仗仗必胜,永远能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
她二十七岁登基那年,父亲的国土已在她的马蹄下拓展二倍不止,中原江山大定,吐蕃突厥尽数内乱,中原人口在两百年乱世的摧残下稀落寥寥,一遇天灾便大饥大寒大蝗,缺粮的地方匪祸横行,朝中鱼龙混杂,更有大小地方农民起义不断。
二十九年以后,她五十六岁驾崩,家国领土在她手里再次翻倍,万邦来朝番禺拜服,受尊天下共主,牢牢把住西域通商要道,甚至握住海峡喉舌,黎民苍生挺起中原广汉的脊梁。
她对外重拳出击场场必胜,对内休养生息重农兴商,一把剔除不少繁冗商税,百姓若过不下去只能行商的从不责罚,兴修大小水利共计九十六座,赎回乱世在外邦为奴的中原百姓二十三万,大灾后朝廷必出钱赎回被迫卖身为奴的平民,力倡女子不必守节守贞大方改嫁,人口增长近百万户,盛化皇帝的黍米三钱一斗,豆米五钱一斗。
她修史书三十七传,以身作则要求史官万事照实记述,整理在乱世里几近绝世的各类书籍,编法理法规,定各项礼法,大兴官学,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大改乱世王朝以孝治天下,倡儒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仁礼治天下,以文教化,稳定家国。
她兴文武科举,抬举庶族,撤荫勋补,怀柔仁善,提拔女科,女官在宫内与宦官制衡,在朝上制衡世家,到死的最后一刻照样能牢牢将权力握在她的手里。
她克勤克俭,严以律己宽以待下,赏物大方,清醒克制,亲为臣子写牌匾碑文,守灵扶棺,哪怕军功盖世可以为所欲为,照样道道诏令皆过门下审核,地方驳判。在她的栽培下,木匠可以做尚书,土匪头子做丞相,叫花子能做将军,跟着她的功臣在世为股肱之臣,身后陪葬景陵千古流芳。
她接手的是一个内忧外患气息喘喘的烂摊子,她交给儿子的,是她亲手缔造的四海无战事,天朝人人敬拜,仓粟丰满,商业方兴未艾,文化市场初有繁荣之态,朝臣清明忠心,百姓臣民皆类了她三两分通达敞亮的国家。
这样的皇帝,多少人前赴后继,心甘情愿入她麾下,赤胆忠心,抛颅洒血,她够天下人为之大恸,足忠贞之士为她送命。
盛化盛化,盛而化之,由内而外的大国气象。
太祖爷沈大成当年病垂于龙榻,对将要承下江山的皇太女沈妤说:
吾疾甚,汝继冠军之勇,存恤民之心,然为女帝更当一日三省,吾儿若成,则天下称汝为娲皇;吾儿若败,则天下责汝为女祸……如此思量,吾儿必要慎之又慎,勉之又勉。何须垂泪泣泣,汝兴我华夏泱泱,已为大孝也,朕更无复言……阿妤有何言,阿爹寻娘也!
他对天下说:
朕七日而殡,陵寝万物,俭省为要,皇太女妤,龙凤章才,妇好之德,宜继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