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末将在您打陇右时就跟着您了,后来才晓得您那时腹里已经有了太子殿下,还能让末将三式,末将……末将……”薛保以头抢地,“罪臣罪该万死,陛下九五之尊,怎可登临天牢贱地,万求陛下莫再为罪臣伤怀了。”
女皇带着哀愁的眼窝缓缓地向下探:“你跟着朕从辰门之变过来,你跟着朕赢过一次,自然也想再赢一次,从龙之功位极人臣,不是吗?”
“陛下……陛下……罪臣……罪臣罪该万死”薛保身上的镣铐随着他使劲往前爬的动作撞得哗啦响,还想往前冲,却被锢住了,“罪臣只求陛下念在罪臣微末之劳,求陛下……求陛下……恕罪。”
女皇用劲甩开衣摆,布帛发出猎猎重响,怅然道:“你陪朕烧过契苾,克下室韦国,为朕驻守安北十多载,朕又如何舍得……朕给你留一个儿子,为你收骨入殓,流放岭南为你守孝……朕仁至义尽了。”
薛保本就跪着的身子陡然倒下,跪瘫于下后绝望地伏地痛泣,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喃喃:“末将……末将……谢……谢陛下恩典。”
女皇往后仰靠良久,深吸口气要边上的庭悦将她扶起,努力站直身子转出,忽然将手重重地搭在庭悦肩上,倒过去深吸两口气,还是没憋住,爆发出极重的咳喘,哇得一声将口赤黑的红血呕在庭悦的官袍上。
“陛下!”庭悦被唬了个大跳,连忙半拥过女皇为她拍背,从袖衬里拿出帕子试探着帮她擦去血迹。
在外头的傅御侍听到此生连忙提裙奔过来,女皇跌跌撞撞地推开庭悦,重重地倒靠在傅御侍的肩头,用龙袍衣袖抹过嘴角,伸出食指恨恨地指着庭悦,咬牙切齿道:“给朕做好你自己的事。”
说完此句,她就由傅御侍半撑着背往前走了。
庭悦的眼泪夺眶而出,对上眼前皇帝趔趄的背影,撇开沾了龙血的官袍躬身稽首下拜,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微臣谨遵陛下圣意。”
三日后薛保与曹屹传并其家属以谋反罪推出午门外斩首,另略有牵连的一位太子中舍人,两位太子司议郎和三位太子亲卫下狱被徒。
斩首当日民情激愤,甚至有人破口大骂此二人不识相,盛化皇帝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她给了多少人衣食粥饭,待臣民优厚慈心,这得脑子多不好使才想得出来要造她的反。
从犯被解决,最后才轮到主谋。
女皇在紫宸殿议完朝事,对准备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殿中监挥了挥手,缓下声道:“弘兴谋反一案罪臣伏诛,依诸位卿家看,朕该如何处置朕的儿子。”
谋反按律当诛,本就不容置喙,满殿臣子寂然。
鸿胪寺卿崔季仁总算在沉默中持笏走出,拱手行礼后端声道:“微臣愚见,太子谋反当与庶民同论,遵我朝刑令即可。”
女皇凤眸如炬,紧紧地盯着眼前人已垂得不能再低的头颅,又狠狠地咳嗽了两声,满殿又只剩下寂静。
她凤眸扫过底下全垂着头的臣子,冷不伶仃地又开了口:“沈行止,你来说说。”
庭悦狠狠地咬了咬唇出列行拜,下了极大的决心:“禀陛下,王者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谋反属十大恶之首,按我朝律令,其犯十恶者不在议请之例,微臣伏求陛下按律处之。”
女皇抚在龙椅上的手紧紧地攥住,眼若铜铃似的瞪到目眦尽裂,狠狠地喘了口气,正想开口时总算被刚刚入仕任中书省主事的范守义出列截住了话头,持笏行拜后正声道:“禀陛下,窃以为我朝以仁治天下,上以慈母心,则下尽善也。”
楼修远听到有人做了出头鸟,连忙行礼附和:“陛下乃天地共主,更当仁悯慈怀以为垂,臣民自敬从。”
李居文携诸位官员行拜,持过笏板敬行:“陛下行仁政,天下有仁民,微臣请议之。”
朝臣们跪了一大片,总算开始行礼主动求她放过自己儿子了。
女皇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含着眼泪一字一句地下她的《废太子敕》:“朕头上已有辰门的罪过,实在担不起了……皇太子沈弘兴,朕之爱子也,以本长嫡,当守宗稷,择芝兰以为师,选端德以为授,惟继皇考之鼎命。”
她说到此处似抑制不住伤怀,抄过挂在龙椅扶手边的绦帕压着声音忍着哽咽轻轻咳了良久,才继续道:“然善微不背,恶大不及,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其罪日月滋甚,恩宠犹厚,则猜忌逾深。朕以史闻亲鉴,以谏人匡佐,然其凶德更甚,心忧东宫之定,纳邪说而逆朕命,怀异端而疑诸亲。”
伏跪在地上的庭悦听着听着眼泪尽落了下来,自来皇帝亲笔亲令为“敕”,圣旨若为皇帝亲笔便可作“敕书”。
女皇这辈子下的亲笔敕书极多,大多就事论事提笔把事讲完就可,就没见她用比兴骈文超过三行的,会写诗作赋抚琴弄箫的女皇帝下的敕书居然经常半点文学鉴赏性都没有,谁都没想到,她最长最深情的那道敕,竟被用来废掉她属意三十多年的太子。
“既怀残忍,杀害则行,兵凶淫乐,奸回赠官表愚情,酒色极于荒淫。朕无忘前载,崇其正嫡,然其愚心愈愆,惊骇视听,伤败礼典,岂可守器承庙,尽朕之世存公道耶?弘兴宜废为庶人,徙居黔地,终生不得出。”
“朕受上命登四海之帝,临为天下父母,凡所黎民,皆受朕之抚育,往者追谏不得,更当因罪改悔,长嗟长叹,朕徒增愧尔。”
说完最后一句,女皇满面泪痕,平天冠上的玉珠映着她的泪光,道尽了一个做皇帝的母亲对儿子永远的包容和爱意。
谋反属十大恶之首,如此长的敕书,她却连儿子意图杀了皇帝都没提,字字句句都在避重就轻,落到最后,深情款款,惭愧不已。
恕庭悦冒昧,沈妤当和她爹沈大成的偏心眼偏得如出一辙。
女皇下完敕后在龙椅上沉默地落了好久的泪,持起边上起居郎捧来的敕书轻轻摩挲,才压住伤怀挥了挥手,道:“退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