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朝堂之上,天家伦理之间,事事紧逼环环相扣,哪桩哪件不是事出有因,哪个人不在拼尽全力,把谁丢进去,谁又能保证自己身入泥洪旋涡,会做得比局中人好些。
都事到如今了,把桩桩往事摊开来,不过想给得一丝安慰而已。
庭悦看着眼前人慢慢读完那长长的信,凑着史官们的记载和各人的感怀,小心从袖中取出火折子,黯然地叹口气:“殿下,把这些玩意烧了吧。”
沈弘兴的手紧紧地攥着那些本就陈旧的信纸,忽下了决心想撕得四碎,又对上庭悦恍若四大皆空的眼,从牙缝里将话挤出来:“滚。”
她紧紧地攥了攥衣袖,撇开凳子起身行礼:“那臣妇就不叨扰殿下了,臣妇告退。”
说完此句,她再规矩地做了个万福,才往后小心地退回。
“楼庭悦。”沈弘兴将手中信纸对叠整齐,重新收回封内,忽然叫住了她。
庭悦连忙转过身行礼,道:“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沈弘兴将信封往前推了推:“烧不烧又有何用,你既宝贝了这么久,本宫原物奉还便是,只奉劝你一句,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她深吸口气作揖,小心上前双手捧过信封,道:“微臣谢殿下垂怜,先告退了。”
如今天寒地冻,她轻轻收紧外头的兔绒斗篷,走出天牢慢吞吞地往宫道上走,正撞见从北衙操军完来接她回家的陆云起。
陆云起甲胄已卸,见着眼前脸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妻子,连忙将她斗篷边的那圈兔绒紧紧地压了压她的脖子,示意她拿过手炉,挥开氅披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怎么失魂落魄的?”
闻到他身上一如往昔令人安心的味道,她努力往他身边缩了缩,小声问:“夫君,这世上众生百态,有人求名求利求欢愉,也有人只求一点点情,你说,我们究竟在求什么啊?”
陆云起手越过去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垂下眼眸思索半晌,坚定道:“君子为天地立命,为生民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我匹夫尔尔,求个心安而已。”
感触到手炉的温暖,她静静地点头,轻声道:“我这般的匹夫若能求得心安,已很不容易了。”
太子谋反案本来刚有个苗头就被女皇直接抄底,她又不想追究以前的事,九个人带着底下的官员查起来快得很,他们将各项证状理齐,李居文在议事厅捧给坐在龙椅上的陛下,彻底将此事定性为太子沈弘兴主谋,与其亲信薛保、曹屹传等人意图谋反。
女皇揉着眉心看仔细看过眼前的文书,咳嗽了好几声才缓和过来,手中玉笔握得有些震颤:“如今也正好,不必等明年秋后了。”
李居文立刻意会,躬身道:“微臣这就去拟诏,薛保、曹屹传并齐家中男丁十三岁以上者,三日后推出午门斩首,其余女眷等没入掖庭。”
“嗯。”女皇抱臂点头,越过无数沟壑和铁血的凤眸用力闭上,“你跪安吧。”
议事厅内点了炭火,南角桌边还放了个细长的青瓷花樽,庭悦接过傅御侍从梅园攀来的朱砂梅,择取其中含苞将放,花骨朵个个精神的一枝,小心地插入樽内。
女皇靠在龙椅上发出极重的叹息,像要叹完她此生的桎梏与为难,睁开眼又翻阅了良久,见到在边上仔细插花的庭悦,笑道:“你倒雅兴。”
庭悦将插好的花樽托起后捧于女皇龙案,温声道:“梅香开郁和中,微臣想陛下会欢喜的。”
女皇已布上褶皱的手抚触那将含不放的花苞:“做皇帝不过烹小鲜,做圣上却难得很,朕都到这个年岁了,反倒突然之间不晓得朕究竟是在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这朝堂,抑或是为了朕自己。”
庭悦撩开衣袖为女皇研墨,视线与她同落在那朵赤红的朱砂梅花上:“圣上的私心,便为天下的公心,陛下无须介怀。”
“你啊。”女皇笑着摇摇头,重重地附过她持着墨条的手,“朕哪日要把你这张嘴缝起来,小奸佞。”
庭悦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陛下要缝便缝,只微臣喊疼的时候也求您垂怜下吧。”
“朕可不会对奸佞手下留情。”女皇又微微咳嗽了两声。
中书侍郎常大雅拿着李居文刚拟好的两条斩首诏捧入议事厅请陛下披日,女皇的掌肉揩过纸张上一个又一个人名,沾取笔墨用狼毫在上头绘出一个人名,才重重地在牒书末尾披上今日:“薛保跟着朕这么多年……罢了。”
常大雅出去后,女皇抱臂在龙椅上沉吟了好一会,才搭了下龙椅要庭悦扶她起来。
庭悦持过玉瑗将女皇的手托起,问道:“陛下可倦了?孙媳伺候您休息片刻吧。”
女皇沧桑的老掌重重地拍了拍庭悦恭谨托起的手背,道:“陪朕去趟天牢。”
天牢里头冷,庭悦近身侍候女皇已成习惯,小心为陛下披好墨狐大氅,将她扶上舆辇后侍站在侧,前往天牢。
牢吏见陛下过来,连忙跪好亲迎,按着庭悦的示意领着她们往薛保被关押的牢间去,蜷在暗处衣冠尽乱,头发霎时全白的老武将见到满身目光冷冽的女皇,颤颤巍巍地跪爬过去行礼:“罪臣……罪臣参见陛下。”
女皇顺着牢吏搬来的紫檀竹纹太师椅坐了,沉默地望向底下老臣埋得不能再低的头颅和震颤的身子,几乎从心口发出声无力的轻喊,道:“朕自问……朕待你们这些老臣,是不薄的。”
薛保不敢把头抬起,使劲叩首磕了个极大的响头,含着气瓮声:“罪臣……都是罪臣活该……万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女皇仰起头,重重地抹了下眼角的泪,一字一句也近乎崩溃:“朕少时读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光你们,朕也觉得悲凉,是以朕常日自勉,不作如勾践刘邦般屠功臣之圣主,朕也从未想过,朕的儿子狂悖,竟会有你们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