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克坚深吸一口气,使了全身的劲努力端坐,咬牙问道:“陛下尽晓得了?”
“是。陛下早晓得了。”庭悦的语调无波无澜,又为他倾了一盏捧奉,“苏大人亲编律令,谋反夷三族不容议请,您定比本妃还清楚,陛下念旧情,赐椒酒一壶,苏大人……您还准备见陛下吗?”
自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三公不见刀笔令,做官做到他们这种地步,犯过要么自己拿钱补齐,要么去天牢几日游被陛下宽恕。
苏克坚协助沈弘兴养死士,甚至筹备过刺杀皇帝谋反,若真按大理寺收押,刑部查案的规章来,苏家必被抄家夷族,十三岁以上男丁尽斩首弃市,妻子流放。
陛下念及旧情赐椒酒一壶隐诛臣子,爵位家财尽保留,给你个全尸,子嗣承爵报丁忧回乡,多年后若子侄有出息,可再起复。
死你一个,朕留你全家,她够体面了。
苏克坚颤着手接过庭悦捧来的第二盏椒酒,一饮而尽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老臣推开她想搀扶的臂,腿无来由地软成滩腻,跪趴在议事厅的紫檀木砖,对上那无人正坐的龙椅,含着热泪憋叹:“微臣谢陛下恩典,苏家谢皇恩浩荡。”
老臣进殿时老而益壮神采勃发,出殿时骤然沧桑,险些摔下殿阶,庭悦跟在身后望其背影,将酒壶中剩下的椒酒泻倒在殿外桂树下的土壤,这世上没有陛下沈妤不敢杀的人,更没有她不能杀的人。
朝堂之上,只有立场,没有对错。他非死,我即亡。
论做官做人,苏克坚身为帝师通论古今,当年为平阳公主料理财账万事清明,亲撰律法写制编史,一代贤相肱骨之臣,他有大功于我朝,有大益于天下。
女皇知道吗,她知道,她还是杀了,用一壶椒酒。
当皇帝是一门艺术,沈妤老早玩明白了。
她甚至在杀鸡儆猴,苏克坚成了那只鸡,而庭悦……是猴。
三日后苏克坚于家中猝然长逝,其嫡长子苏嗣业承新平侯爵,苏家三十二口人归回冀州武邑丁忧,庭悦在弘文馆为其列志记传,“上令行止赐椒酒,逾三日,克坚忧死”。
写明他被陛下赐死,功过是非与否,后世人来评说吧。
女皇看到那份报丧奏表面容平静,只上下扫了眼有些情绪外露的太子,道:“苏克坚做了你这么多年的太傅,去新平侯府送送他吧。”
陛下本准备为太子选妃开雅集八场,结果开了场赏花宴和马球会就全部了结,程允恭问试探着问陛下要家中独女的文牒,女皇眼皮子都不抬地叫尚宫送还。
她在逼自己的儿子造反。
儿子和侄子,她先解决儿子。
长安每逢腊正二月来往人必杂,进京探亲游玩做生意的,和陛下述职的,过年开宴并着办各类喜酒的,皇帝还有祭典大朝贺要领行,万家吉庆,西市人声鼎沸,不论贫贱富贵放灯猜谜共贺新春。
哪怕京城屯卫都会加班,十六卫武将也轮换管京畿,但腊正二月依旧乃长安城最混杂,守备最空虚的时候,先朝许多政变逼宫,都会选在这一时机。
女皇上次废太子,先与诸臣商议拟诏,罪名不过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等不痛不痒的玩意,废为亲王幽居懿仁坊,拟制后先派礼官前往东宫宣制,要太子第二日自己解礼服素袍,紫宸殿再宣废太子诏昭告天下。
但这回,不是。
长安城下初雪那日,太子司议郎孟雷生当殿揭发太子与左武侯大将军薛保以及太子左卫率曹屹传密谋于新春朝贺之际逼宫谋反,并已在东宫宜秋殿殿内蓄甲百套。
满殿震惊。
女皇凤眸扫向满朝堂俱跪下的文武百官,抄过龙椅边挂着的宫绦压着嗓子咳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彭祖道,领人去东宫给朕看看。”
彭祖道应声行礼,起身往东宫而去。
“孽子。”女皇接过傅御侍递来的热盏清口,满目的怆凉溢出眼眶。
“阿娘早想废儿子了不是吗?”沈弘兴抬起头直迎她炽热的目光。
“陛下!”秦义节实在耐不住出声,“此事尚未有定论,还求陛下切莫被小人蛊惑,伤及天家母子情分啊。”
几个臣子连连称是,叩首时连笏板都在震抖。
“都给朕闭嘴。”她沧桑的凤眸发出精亮的光,咬牙切齿道,“你不是也早想杀了阿娘吗?”
“陛下通天达地,罪臣无话可说。”沈弘兴行稽首大拜,头再也没有抬起。
罪证未到,人已伏法。只剩下满殿怕得瑟瑟发抖的朝臣。
彭祖道领人匆匆进殿,身后跟位典军盘托全甲一套,跪下行礼道:“禀陛下,末将于宜秋殿东偏内阁查到甲胄,毛估应有全甲近百,马甲近五十,已留人清点,先带了套回禀陛下。”
我朝兵权管得并不严,各道各州俱有兵,兵不难得,难得的是器,当年沈妤出入于万人之间,千位弓兵尽射平阳公主,怎奈何她那身光明铠辎重无比丝丝合缝,刀劈不开箭射不透。
玄甲兵玄甲兵,一个满身甲胄配三戴甲精马的重骑兵,对上不过棉服几层,腹甲一块的弓步兵,一人斩五百首级也寻常。
是以官民家中可有刀有弓有剑,但甲,绝不可以,哪怕清河郡王夫妇搞文玩收藏且都打仗收了不少刀枪剑戟,但甲只有两套,报备留份于少府监,在宣春堂内侧隔间小心存放,陆云起还动不动过去给俩人的爱甲上油去锈。
众臣看向那套从兜鳌到披膊、乃至护项带扣六合靴皆全的铠甲,吓到说不出话,薛保与曹屹传正跪于前,亦瑟瑟发抖。
他们,一个是跟着她从平阳公主打仗过来的猛将,另一个,是已陪葬景陵的城阳侯曹壮最疼爱的第三子。
秦义节业已老态龙钟,跪在地上将额头磕得震天响:“陛下,太子受陛下亲诲,世上绝没有亲子意伤亲母之事,定是有人……”
“秦义节,朕知道韩祁待你有知遇之恩,你既要求情,倒不如去景陵陪他喝喝酒,替朕向他的亚父请个罪。”女皇狠狠截住话头,指着底下稽首正跪的儿子冷冷道,“朕若早知有今日,当日便该听你阿爹的,一碗九寒汤送走腹中孩儿。”